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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五


  怎樣才能對他說明白,自己的一生已經過去?這樣的人與胡秉宸不同,那樣地自尊自愛,那樣地不死纏爛打。直到那次在一家老飯店晚餐,吳為知道再不能拖延。那樣的去處和晚餐,通常是求婚的最好場景,吳為真怕一不小心有人掏出一枚求婚戒指跪在腳下,如果說「不」,他的自尊(而不是愛情),怎麼接受得了?她又怎能傷害這個一直善待她的男人?

  借著一杯酒壯行,吳為搶先說道:「親愛的,有個男人真是不錯……可是,可是我不行了。」

  「嗅……那真是,那真是太可惜了。」那樣的人,甚至不能問出一個「我能知道為什麼嗎?」換做胡秉宸,就會把吳為逼向死角。

  不如吳為問自答;「我們是老朋友了,請原諒我的粗魯……我實在不願哪個男人看到我的松皮……當然,我也……我也不願意看到哪個男人的松皮。」

  這就是一個平民女子與一個貴胄的不同。但在某些情況下,非得平民出面才好將事情絕斷。

  一到夜晚,古堡裡便暗影憧憧,間或主人從遠處某個房間打來一個電話,淡淡聊聊;如若主人遠行,她就一個人守在偌大的古堡中。當然下面有傭人,有事可以呼叫,可她用不著。

  晚飯前就讓人將臥室的壁爐點燃。壁爐裡的光影跳上四周的石壁,幾百年前的潮氣四處流竄。吳為常常靠近壁爐,將枝形燭臺舉放在壁爐前的小方臺上,翻看胡秉宸舊日的情書,一時像是回到與胡秉宸熱戀的日子。

  還有哪個男人能像胡秉宸那樣,把所有的愛情遊戲演繹淨盡?

  不但隨身帶著胡秉宸熱戀時寫給她的幾百封情書,還有他送給她的那些玫瑰,雖然已經千枯。

  好像早有準備,當年她把胡秉宸送來的花,分期分批,分裝在不同的信封裡,每個信封上寫著收到的日期和與花一同送來的情話。

  也許胡秉宸是對的,分離如黑夜,覆蓋了這個長達二十七年的愛情上的千瘡百孔,只留下一份慘淡的淒美讓人憑弔。

  白日裡便四處遊蕩,無處不是傷心的理由:天空太藍,忽然而至的暴雨,從窗外流進屋裡的雲,喧嘩的河水……那天夢見一隻狗,引導著她在古堡裡穿行,很熟悉的地形變成了迷宮。狗兒帶她翻過一個又一個結構複雜的木制通道,最後一個通道實在太窄,她無論如何穿不過去,醒來之後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哭得很是傷心。

  想不到他們調子個個兒,聲名狼藉的她倒是不能忘記,而不苟言笑、「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胡秉宸說放下就放下,說丟手就丟手了。真是偉丈夫!

  最愛是森林。小路從林中穿過,老樹的根部猙獰地暴露在人所不知的暗色中。如果不是那條從森林中穿過的小路,吳為永遠不會知道樹木經歷過什麼,只知道對著它們的華冠發出一聲酸味的「哦!——」這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在公眾面前,只展露綽約的丰姿,而把與風、與雪、與雨、與火搏鬥的殘酷,深藏在根裡。

  走著、走著,雲霧就過來了,罩了一身一臉,再看不見前面的路。

  走著、走著,也會想,複婚的胡秉宸在做什麼?在他們歡慶破鏡重圓的宴會上吧?這個話題,足夠他們慶祝一陣子的了。

  遠處山腳下時而有小火車通過,鐵軌很窄,通常只有兩三節車廂,車廂裡座位很硬,間隔很窄,像美國老西部電影裡的道具。人們也像西部牛仔那樣,吊在兩節車廂外面。一旦經過這裡,車頭就會發出哀傷之鳴,山谷便發出慘烈的迴響。一早打開窗,飛雲會從一個窗裡滑進來,又從另一個窗裡遊出去,在窗玻璃上留下它們的濕痕,像一個人的吻。吳為冷不丁地想,該不是那些樹吧?

  湛藍清澈的河,懸掛在另一面窗前,像要流進吳為的懷裡,直直撲來,在河床的石頭上,撞擊出轟鳴,飛濺出萬般姿態,再從古堡的腳下繞過,前流三四百米後,忽地平坦出一脈少女的溫柔恬靜。吳為站在窄窄的窗前,多少次想要跳下去與它合而為一,但是沒有勇氣。

  她和胡秉宸的愛情,可不正是如此!

  可是,吳為什麼、什麼都懶得說了。

  希望這是因為她累了,而不是因為別的。真的,這些年她太累了,累得像是縮了水,背也駝了,眼也花了,她不該老得這麼快。

  只能一任胡秉宸十分流暢地罵去。

  而且這樣的辱駡並不能讓她生氣,真也讓她恐怖。

  胡秉宸的手指也突然擰上吳為的胳膊,非常之疼。

  吳為沒有躲閃那幾個有力的手指,只是想,怎麼胡秉宸和白帆都喜歡擰人?難道是胡家的傳統?

  而胡秉宸關於英國人的那些談論呢?

  「……英國人會像吉卜賽人那樣用全部生命去愛,但如果對方不要他,他絕不會殺了她再去自殺(雖然我說過這樣的話),而是為了愛她終身不娶。」太近了,太近了,胡秉宸再不是遠看時的樣子。

  太遠了,太遠了,原來他們的距離如此之大。

  吳為覺得自己真是惡貫滿盈。

  「你要是不和我結婚,我就自殺。」

  若是一個文化人說「你要是不和我結婚我就自殺」,很可能是一時激動,過了這個時刻,也就不了了之。而對胡秉宸這種斬釘截鐵的人,不可能是威脅,更不是鬧著玩兒。

  換了別人,即便胡秉宸真來這一手,可能會難受一陣子,彆扭幾天,過去之後該怎麼活還是怎麼活。可對吳為這種較真兒的人不行,後半輩子別想有好日子過了。

  雖然胡秉宸這一手很快就會在吳為面前失效,可惜到目前為止,還是屢試不爽的法寶。人生的轉折其實就是那麼一個小點。誰讓這趟火車晚點?抉擇在即,吳為只好錯過。

  吳為從不缺乏莽撞的勇氣,沒想到與胡秉宸結婚卻讓她恐懼成這個樣子。要是可以逃之天天該有多好!可惜那時沒有《逃跑的新娘》做參考,不然吳為早就跑了。

  可惜吳為也不會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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