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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四


  「她有這種心態理所當然。」

  「那麼你也同樣存在這樣的心態吧?」

  「也是理所當然。」

  「如此這般,我們為什麼還要結婚呢?」

  茹風則說:「相處一段再說。巴,你這一生太苦了,我總希望你能有個好的歸宿,若你自己不認為是好,又何必再去自討苦吃,我父親和史嶠伯伯都很為你擔心。胡秉宸有他的苦悶,他那些個老戰友在「鷸蚌相爭,漁人得利」後,沒有幾個再和他交往,他哪兒能適應這個情況?」

  可是茹風馬上也要離開中國,吳為再也無法依賴這個為她包打天下的朋友了。

  沒想到取得自由後,吳為與胡秉宸的約會越來越少。

  胡秉宸驚慌悲憤,吳為怎麼能這樣傷害如他這樣一個真誠的人,特別在經過這一切之後?!

  一生少有失去信心的胡秉宸,現在卻對吳為說:「多少年來你從不吝惜地支持我,現在好像變了。我們經歷了九九八十一難,在如此巨大的磨難後,如果情況有變,只要是個人,再不可能正常生活下去。我有權說什麼呢?告訴我,我有權。告訴我,你不會變。」

  然而吳為對他們未來的生活充滿恐懼,毫無把握,「不論多大的社會壓力,大部分人都可以超越,都有勇氣為此付出代價,卻不一定能超越自己。對我們來說,外部阻力雖已消失,然而我們可能會面臨更大的障礙——我們自身的障礙。」精明的胡秉宸,不明白何為「自身的障礙」。

  吳為說得不夠清楚嗎?

  想想胡秉宸如何與她算帳!略去帳目上的花拳繡腿,要命的是賬面後頭,得以使其堅挺的黃金儲備。

  也以為障礙都在吳為那邊。

  可不是嗎,他能給吳為什麼?他已經耽誤了吳為最好的年華,他能否重新建立起富有生機的生活?

  而吳為有著豐富活躍的前途,極有價值的創作生活和社會生活,他會不會成為一個包袱?雖然下意識裡他一直不肯承認這一點。

  好不容易約在一個有月亮的夜晚,胡秉宸揀了棵樹下的一張椅子坐下。真是好眼力,那棵樹的暗影,將他們罩子個嚴嚴實實。

  大而低垂的月亮沒有一點光暈,直面突兀,如懸掛在樹枝上的一張烤餅;或被醃制、烹煮過,且因烹煮時間過長,滿鍋不清不楚。

  吳為那張臉,更是缺乏營養的一片慘白、灰白,想來葉蓮子和禪月也該如是。

  說起他們的婚期,胡秉宸說:「定個日子吧,別老拖著了。」

  吳為說:「我們不結婚,同居行不行?」

  一絲絲的思考空隙也不曾留,胡秉宸破口就罵:「難怪人家說你是個壞女人,你不是在耍弄我嗎?把我搞到這種地步又不想幹了!真是水性楊花……」

  胡秉宸哪裡知道,比水性楊花更可怕!

  誠如茹風預言的那樣,那個曾無窮愛他的女人,已被插手胡秉宸事件的那些人,更還有胡秉宸自己,殺死了。

  而胡秉宸根本沒有聽懂她的話。

  這才真讓吳為悲哀。看看胡秉宸那張氣得變形的臉,奇怪那個總能把持自己,成熟、自信、有著鋼鐵意志的男人哪裡去了。

  「你是不是看我現在一無所有,沒地位、沒錢、沒房子、沒家具、沒汽車,就不幹了?原來你那些海枯石爛的誓言都是沖著那些東西去的!」想來胡秉宸根本不瞭解吳為,儘管她喜歡陷入愛情,喜歡愛人也喜歡被人愛,甚至偷人養私生子,可對母親、女兒、丈夫、朋友、情人,絕對忠誠,從來反對多頭政治。不愛則已,一旦愛上,其他男人休想人眼。

  這愛因而就具有亡命的性質,犧牲一切在所不辭,那是一息尚存奮鬥不已的愛。

  未來的世紀恐怕將不會再有這種愛了。吳為對待愛情的態度,可以說是二十世紀的絕唱,也是所有古典情結的一曲挽歌。

  為退出舞臺的二葉『世紀,吳為將這個角色演到終結,她的任務非同小可。

  當然,如果發現對方不是「那麼回事」,後果也很可怕,她會二話不說,絕情而去。更可怕的是,她的「那麼回事」的基準非常苛刻,這也就讓她非常容易發現對方不是「那麼回事」。

  對待男人就像對待那把就餐的叉子,將叉齒中間那些算不得污垢的污垢擦了又擦。到了二十世紀末,除了英國的皇家禦廚,或已寥若晨星固守舊日晶位的高檔飯店,或某個冥頑不化的貴族之家,還有多少人在擦洗餐具時,擦洗叉齒中間的縫隙?好比對韓木林偷查她晨尿的事,何至於那樣大驚小怪,導致那樣的惡果?真是害己又害人!

  胡秉宸本已進入這個循環,可他沾了英雄遲暮的便宜。正所謂敗也英雄遲暮,咸也英雄遲暮。

  吳為很想對他說:「如果你現在還是部長,還有房子,有錢,有汽車,有家具;如果你還年富力強;如果沒有那些整你,到現在還不死心等著看你笑話的人,我會毫不猶豫地對你說:我不願意嫁給你!

  早就一走了之了。」

  要是為了汽車、房子、家具、地位、錢,吳為何不選擇某國那位貴胄?比胡秉宸不是擁有更多的身外之物?不更是一個原汁原味的紳土?

  誰讓吳為那時還沒發現胡秉宸不是「那麼回事」!既然還沒發現胡秉宸不是「那麼回事」,也就哪個男人都不能人目艮。

  後來,他們離婚不到一個月,胡秉宸就與白帆複婚,有如迅雷不及掩耳。吳為知道他會這樣做,卻沒想到這樣快。猜想在遠處也許容易忘記,至少短期內不能留在這個傷心地。是自我放逐也是逃情,吳為接受了這位貴胄那個延續了十多年的邀請。他請吳為自己決定,願意在城市那處宮殿還是在別處駐留。

  吳為最後同意到他的一處古堡住些日子。

  當然知道多年來這男人一直還在留意她,善待她。如果沒有胡秉宸,吳為會怎樣回答他十多年前的那個請求?結果又會怎樣?

  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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