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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三


  胡秉宸能到中央某領導那裡去為白帆平反嗎?

  同樣,吳為從白帆那裡繼承胡秉宸的同時,也全盤繼承了胡秉宸為女人製造苦楚、折磨女人的技能。

  從胡秉宸穿的那件毛衣來看就不是好兆頭。

  上海凱旋回來那一天,胡秉宸穿著吳為寄給他的新毛衣。他非常喜歡那件毛衣的顏色,所以才穿著它去醫院看望過杜亞莉。

  上海出差期間,杜亞莉突然得了闌尾炎,只好就地手術。胡秉宸正是穿著件毛衣,到醫院看望她的。杜亞莉拉開病服,對胡秉宸說:「看看,這道刀疤多長。」

  胡秉宸伸出手,順著那條刀疤摸下去。那條刀疤真長,一直通向恥骨。——看望杜亞莉回來,還不忘寫封信,鼓勵戰鬥在前方的過河卒子吳為。

  可是那條通向恥骨的刀疤,一直晃悠在胡秉宸的眼前。

  後來,後來的某一天,借給他們結婚用房的親戚打電話向吳為抗議,吳為才知道,自己和胡秉宸有子房子後,胡秉宸並沒有將借用的房間鑰匙歸還親戚。在…年多時間裡,那兩間房子成了芙蓉和她情人的鴛夢之地,或胡秉宸與杜亞莉兩情歡洽之所。被居委會反映到房主親戚那裡:「……居民群眾對這兩對男女在你這套房子裡進行的勾當義憤填膺。」

  7

  這場歷時多年、動員了非常手段和人物的圍剿,如濃烈的酸液,一點一滴腐蝕著吳為對胡秉宸的愛。

  到了現在,吳為就不僅像一隻靠慣性運動的滑輪了。在一次次惡鬥、一次次出賣的滌蕩中,她對胡秉宸的愛漸漸退了顏色。

  又在一次次惡鬥、一次次出賣中,不但成長為痞子無賴,也鍛煉成為第二個亞瑟,流亡出走之前,在曾無上信仰的上帝塑像前,仰望許久,然後一錘子將它砸了。

  吳為無法對胡秉宸說,她差不多不愛他了。她對他的感情,極需一個恢復,甚至重建的過程。

  而且早不開始、晚不開始,關鍵時候吳為卻開始反省她那個總是把男人職業與他們本人混為一談的、原則性的缺陷——

  是啊,為什麼?

  為什麼總把會唱兩句歌叫做歌唱家的那種人,當做音樂?

  把寫了那麼幾筆,出版了幾本書叫做作家的那種人,當做文學?

  把幹過革命,到過革命根據地的那種人,當做革命?……

  豈不知大部分情況下,會唱歌和音樂根本不是一回事;同樣,會寫兩筆,甚至出版了很多書的人,和文學也根本不是一回事。

  常勝將軍胡秉宸無法想像,萬無一失的東西有一天也會「有失」。

  其實所有的東西都有一個使用期,頂好不要過期使用。茹風就要離開中國,臨行前與胡秉宸辭別。由於從未見過胡秉宸健康時的模樣,現在見他笑聲朗朗、步履矯健,大為驚訝。胡秉宸真是活過來了,康復了。

  問及他與吳為的情況,胡秉宸掩飾一下就過去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茹風說起禪月馬上也要出國,胡秉宸停下筷子十分鐘之久,開始茹風還以為他是高興。停了一會兒,胡秉宸說道:「十幾年前禪月報考一所好學校,錄取第二天吳為就告訴了我;現在,這麼大的事,她居然不提了。」茹風只好打圓場,「吳為實在禁不起這麼多年的折磨,尤其這些年,人都麻木了,除了心愛的創作,對什麼也打不起精神了。」

  與吳為說好某日某時來電話,從中午十一時起目不斜視、耳不旁聽地守著電話,結果沒有。

  第二天從八點起又等了一上午,還是沒有。是生病了、生氣了,還是因為風大雪大不好出來?如果是風大雪大不好出來,自然不要緊,會不會是生氣了?

  這才想起與吳為約定打電話時,她什麼也沒有回答,只在嘴角上牽出一絲詭譎的陰笑。

  吳為本是大俗之人,回憶往昔日子,總會想到胡秉宸本應承擔、卻沒有承擔的責任。

  如今進入和平時期,胡秉宸本應做些什麼來挽回形象,事實卻並非如此。

  所以當胡秉宸對她說「星期一、星期四可以盡情給我打電話,白帆不在家,去學手風琴了,此外時間,不要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早巳卸任的過河卒子吳為,還能服從命令聽指揮嗎?

  胡秉宸也早已忘記,當年在醫院,每天到醫院的玫瑰園為吳為選花時許下的願,因為當時那些花既不能摘也不能送,只能每天選好放在心裡,心想,算是他欠吳為的一種花債,早晚要還。還有吳為為他付出的、大大小小的債……將來都要償還吳為。

  忘記倒也無妨,問題是胡秉宸反倒向吳為算起賬來:

  他們終於可以公開露面的那一天,胡秉宸在商店看中一款衣裙,對吳為說:「你得給芙蓉買下這件連衣裙,還要親手送給她,以表示你對她的感謝。因為她多次幫我開導白帆同意離婚,現在婚離成了,畢竟是她自己的母親,對我們的關係心理上非常難以接受。」

  這足以說明,胡秉宸很知道人間煙火,然而在長達多年的離婚案中,他卻將吳為和她的朋友們,使得那麼狠。

  在這之前,吳為並沒有和胡秉宸算帳的意識,胡秉宸這一算,倒讓她覺得胡秉宸沒有良心。

  難道禪月沒有幫助過胡秉宸嗎?他遠在上海幾年,擔心白帆設下坐探偷竊他的信,不敢將信直接寄到吳為家中,只好寄給禪月,請禪月轉交。有時一天一封,有時一天兩封,撣月只要收到,馬上從學校趕回送交吳為,風雨無阻,直到他從上海返回北京。難道茹風沒有幫助過他們?茹風的幫助無人可以比擬。還有茹風的父母和史嶠。

  可以說沒有茹風,沒有他們,也就沒有胡秉宸和吳為的今天。

  佟小雷呢,不是也背叛了自己父親,將情報及時通告吳為,也就是通告他們,吳為才能在這場戰爭中變被動為主動?

  胡秉宸對茹風及茹風的父母,對史嶠,對佟小雷,對禪月,說過半句感謝話嗎?

  吳為說:「我給芙蓉買些什麼不是為了交換,是因為對她的喜愛,也因為她是你的女兒,何必一定親自交給她?這樣一來,是不是把我們的關係物質化了?還是由你交給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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