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 > 無字 | 上頁 下頁
二三〇


  史嶠很快將這一消息轉告茹風:「有關-人土已經鬆動,表示不再參與這件事。只是有些人對胡秉宸那麼大年紀還鬧離婚有些看法,有關部門還要瞭解佟大雷如何在裡面搞鬼。還有人說:『哪裡是離婚,政治背景相當複雜。白帆的律師調查很有傾向性且偏袒一方,調查吳為只找傾向那一方的人,可見不是判案而是要整人。」』白帆開始品嘗人世的冷酷無情。

  不久之後,「延安一枝花」對支部書記說:「紀律檢查部門又來了個文件,說我們不給吳為轉組織關係是不對的。上次讓我們審查她組織問題的也是紀律檢查部門,我們怎麼辦?肯定足吳為告了上去。你說她為人老實,我看她很不簡單。」不老實的是「延安一枝花」。據支部書記所知,上次不讓給吳吳為轉組織手續、根本沒有文件,只不過有人打了個電話。電話裡,誰都可以冒名說自己是某某,哪怕說自己是總理。反正不是可視電話,無法核對。那個話劇叫什麼名字來著?啁,《西望長安》,說的不就是一個冒充領導的騙子?

  支部書記說:「那怎麼著?讓她老老實實挨整,束手待斃?……只有一個紀律檢查部門嘛,當然按後一個指示辦。」

  然後支部書記把吳為找來,說;「總算告一段落,黨委書記讓你寫個檢查,可以說,你和胡副部長沒有違犯黨紀國法的關係,但感情上有瓜葛,要保證今後不再參與胡的離婚案。」說完這些,又低下聲音,「她到處胡說史嶠同志和你睡了,所以偏袒你;又說紀律檢查部門接待你的是個與我年紀相仿、四十多歲的男同志,因為受了你的誘惑,所以也偏袒你;而紀律檢查部門有兩派,所以才會做出兩種決定等等。」

  吳為說:「我有這樣大的魅力嗎?將來再發生什麼戰爭於脆別打了,就讓我一個人去吧,把他們全收拾了。什麼飛機大炮、原子彈、導彈,全抵不過我上床一睡!」「她還問我,他們告你狀的事是不是我告訴了你。我說沒有。她說:『吳為現在反過來把我們大家都告了,其實我們不過好心好意說了幾句話。」』不知真出差還是找了一個出差的藉口,胥德章到了上海,對胡秉宸說:「朋友們給你寫信絕交,都是白帆的意思。我從來沒到任何地方告過吳為,或寫過她的什麼材料……常梅過去對白帆的印象一直不好。」

  胡秉宸問:「那麼你是不是到吳為的單位去過?『延安一枝花』說都是你的一手操作,可把吳為整得夠戧。」

  「沒有,絕對沒有,我和『延安一枝花』根本沒有過接觸。我估計是『那位』通過什麼關係找了『延安一枝花』。」

  反正胡秉宸永遠不可能看到胥德章為法院提供的證詞——「胡秉宸在醫院時對我說:『我和吳為感情很深,我要和她結婚,我們觀點一致,很談得來,是難得的知己。』他不只是對我一個人這樣說,也對其他人這樣說過,說他和吳為感情很深要和她結婚,人們都嚇,了一跳。吳為這個人很壞,作風不正派,主動進攻我們,卻說我們欺負她一個單身女人。你們法院應該趕快表態,給胡秉宸碰個大釘子才對。保姆和胡秉宸的兒媳婦也反映,他們聯繫非常密切,吳為也把胡秉宸給她的情書讓我們看過……」

  多年後,吳為無意中翻看這個時期的日記,重溫了胡秉宸老戰友們當年的業績,還有她為胡秉宸受過的那些磨難——真不明白自己是怎麼受過來的;

  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直到現在還那樣奴顏婢膝地討好胡秉宸周圍的人;

  不明白和胡秉宸結婚後,那些人何以好意思那樣行為處事……

  結婚前夕,吳為與胥德章夫婦在某個飯局上偶遇,兩口子不但與吳為碰杯,胥德章還對她說:「從今天開始,咱們做個朋友。其實什麼事也沒有,都是白帆從中挑撥的。解放前白帆就另外有人,還生了一個私生子;胡秉宸也另外有人。不過一九四九年後兩人達成協議,彼此既往不咎了。」

  既往不咎是因為「咎」不起了,反胡風運動後胡秉宸就明白情況變了,前院已經「咎」得夠受,自己後院再起火就沒法兒活了。

  吳為感喟地說:「過去的事,不提了吧。」

  不這樣說又怎麼說?往後鬧不好還真得和這些人做朋友呢,他們不是胡秉宸的老戰友嗎?

  吳為揀出幾段日記念給胡秉宸聽。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過去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這是胡秉宸歷來推卸責任的暗器:你又沒有告訴我!

  難道胡秉宸不該向過河卒子吳為瞭解一下,她在胡秉宸保衛戰中獨自作戰多年的細節嗎?

  碰見喜歡將自己的貢獻講個一清二楚的人,這種暗器不大管用。誰讓吳為的血管裡還流有墨荷那個家族的血?那個不事張揚的家族可以血濺戰場,卻不屑於使用這樣的暗器。這樣的家族是不是太古老了?如果走向滅絕,怪得了誰?「哎,你病成那個樣子,只能快樂的事多說、不快樂的事少說……有個出版社想出版我的日記,本以為沒有什麼意思,現在看起來還有點兒意思。」

  胡秉宸大怒,「你這樣幹,讓我還怎麼活下去?」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你揭發胥德章,他也會揭發我。」

  「你有什麼怕他揭發的?」「當然有了,認識幾十年,總會抓著些隻言片語。而且我那些對手,又會來看我的笑話。」

  「他們有什麼笑話可看?這些陰陰怪怪的事,本就是在他們參與下製造出來的。」

  「你要這樣幹,我就自殺。」

  這個殺手鐧胡秉宸用得太多了,現在不但不管用,還讓吳為輕蔑,「我並沒有說馬上就發表,不過在和你研討。」

  如果真把這些日記發表,胥德章們可能會揭發胡秉宸的什麼?

  胡秉宸有什麼怕揭發的?

  胡秉宸政治上該說是光明磊落,吳為最擔心的是胡秉宸在和她的關係中的確扮演過兩面派的角色,恐怕不僅與白帆聯手寫了一封信。僅僅是和她的關係嗎?

  她突然一驚!怎麼還沒有長進,還把男女之間的關係看做生活和世界的核心?

  她愛了胡秉宸幾十年,可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白胡婚姻保衛團」團長也趕到上海,因為有事相求。胡秉宸簽個字,他就是一九三八年參加革命;胡秉宸不簽字,他就是一九五0年參加工作,每月少收入幾百塊錢。團長還表示,動員最忠減于胡秉宸的老下級胥德章去做白帆的工作,「這件事包在我身上!」——與當初對白帆拍胸脯保證「這件事包在我身上」同樣慷慨激昂。保衛團其他成員也分崩離析,他們看到,鬧了半天也沒鬧出什麼名堂,不如好離好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