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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八


  「沒有。」

  「你到醫院去看過胡秉宸嗎?」「去過一次。是胡副部長寫信給我,說有事和我談,我去了。他在門診部門口的綠椅子上曬太陽,我問他,您身體好啦?寄信的地方挺遠,您走得動嗎?他說是讓保姆寄的,還說:『聽說我離婚把你弄得很狼狽,我覺得很對不起你。』很快白帆就來了,大打大鬧一場,我當時懷疑是不是他們兩口子商量好了有意捉弄我。後來想想,根據多年對胡副部長的觀察,他還不至於幹這樣的事。」

  「有人揭發你還去過,又哭又說。」

  「沒有。可以向護土大夫瞭解。」「為什麼胡秉宸寫信讓你去你就去?」「當然要去,這是正常交往,以後他再給我寫信讓我去,我還是要去。不過現在有了經驗,要帶上幾個人或帶上錄音機。」

  「你要總結經驗,注意不要陷進去,而且拖了這麼久。」

  「對的。」

  「胡秉宸出院後你們有沒有聯繫?」

  「沒有。麻煩還不夠嗎?」

  「胥德章說胡秉宸找過你,你們經常通電話,他的兒媳、保姆也有這個反映。」

  「沒有。」「作為作家,希望你愛惜自己的名譽。」

  「當然。總有一天我會告訴我的讀者,我這一生做過什麼,遇到過什麼。」

  「你和白帆、胥德章說的有出入。」

  「就是這個情況,至於你們願意相信誰,那是你們的權力。」

  「那麼你認為胥德章陷害你?」

  「我沒有這樣說。但他說的那些事,我也沒幹過。據我所知,他曾動員某人陷害我,那人說:『我不能撒謊。』胥德章說:『這就是政治,在中國我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誰?」

  「我不能告訴你,我得保護人家。否則胥德章還不打擊報復?」吳為看了看表說,「這次談話本來說是一個小時,現在已經佔用我兩個多小時了。」

  法院的調解並沒有傷害吳為,這是人家的工作。不管調查如何帶有傾向性,至少面上還算公允。

  使吳為受到極大傷害的是胡秉宸幾副面具同時擺在眼前,反差之大,觸目驚心。

  與白帆聯手寫下那封撇清自己的信,居然,果然,一式兩份!一份寄給她,一份保留在白帆手中,成為打擊她最有力的一發炮彈。

  吳為再也控制不住心上的那根水銀柱滑向零下。

  出得門來,有傾盆大雨忽至。吳為躲在一棟大樓的廊子下對著雨幕發呆,搞不清自己是在躲.雨,還是再也沒有力氣挪動。一支日本歌曲,穿過雨幕斷續飄來:「我死了,不會有人為我流淚,只有屋後樹上的蟬兒,為我失聲悲鳴……」

  驀然聽到驟雨中的笑聲,青梅竹馬的兩個小人兒在雨中嬉戲。男孩騎了一輛自行車在前面跑,女孩緊隨其後,還巴巴地撐著一把傘,身子拼力前傾,為男孩遮著雨,很像她和胡秉宸的翻版。她突然悲從衷來。回到法院,白帆的律師對大家說:「吳為這個人很傲慢,找她談話她竟然說『我現在沒時間,等我把手頭這篇小說寫完再說』。別人一聽法院傳訊還不嚇得心驚膽戰.她卻讓我們等了一個多月。接受調訊的時候居然還帶著錄音機,我們還沒用錄音機呢!最後還說:『可以把你們的證據在報刊上發表一下,交給群眾討論討論,聽聽大家的意見,這樣的東西能不能作為證據!』」

  誰說吳為傲慢!

  誰說吳為不怕!

  如果像傳說那樣,真給她判上三個月刑,哪怕不執行,只要一公佈,她的創作生涯也就全完。

  吳為沒有對胡秉宸說到法院的調訊和親眼見到他那些反差極大的面具以及他那封傑作,但胡秉宸在電話裡問:「你的聲音聽上去怎麼那麼弱?你要是倒了,我就完了。」

  是啊,她當然不能倒,她不但要承受胡秉宸那些面具和那封傑作,還得為他遮風擋雨呢。

  茹風氣憤地說:「到現在你還不瞭解他?!你值得為這樣一個人做這些犧牲嗎?」

  與胡秉宸一棒,吳為同樣把骨氣看得很重,同樣是個萬事不願求人的人。但是為了胡秉宸,她把自尊、人格放在了腳下,不知浪費多少精力、財力,去討好他人,與並不願來往的人等來往,幹並不-願意幹的事……而葉蓮子帶著她多年挨餓受凍也沒這樣做過,她是破了葉蓮子的家風了。

  她有愧于葉蓮子啊!

  吳為是肯於犧牲的,但她的犧牲並非不計回報。這些義無反顧的犧牲,將來都會成為要求回報的砝碼。犧牲得太多,要求的回報也就更大。

  吳為要求的回報說大也大,說小也小。

  說它小,是因為吳為要求的回報,不過是胡秉宸的知情知意。

  說它大,是因為胡秉宸從來是個坐享其成的受體。何況胡秉宸從未要求吳為做出犧牲,不但沒有這樣要求過,還口口聲聲對吳為說:「聽到你受壓的情況心裡十分難受,但請記住,我永遠同你在一起,你永遠佔有我,你所受的壓力都在我的肩上。」既然吳為所受的壓力都在胡秉宸肩上,胡秉宸還有什麼必要對自己知情知意?

  甚至說:「我已經打算好,如果你因此被迫到農村勞改,我就到勞改場附近租個小屋長住下來,好在現在自由市場可以買到糧食蔬菜,只要我的離休工資照發,這些都可以辦到,再訂些雜誌買些書,住上幾年也無所謂。」不知如此慷慨多情的胡秉宸考慮過沒有,要是鬧到連離休工資也沒有的時候怎麼辦?在勞改場附近租個小屋住上幾年自也無妨,但對吳為來說,代人受過、勞改幾年是什麼滋味?

  如此說來,吳為的犧牲都是自己送貨上門,她還有什麼權利要求那個受體知情知意?

  又怎能要求一個坐享其成的受體知情知意?那等於顛覆他的人生。

  胡秉宸承受得了「顛覆人生」如此沉重的回報嗎?

  反過來說,吳為其實也是大俗一個,正像那句老話所說「善欲人知,終非真善;惡恐人知,必為大惡」。

  所以她的不惜犧牲之說,相當不堪一擊。

  那麼胡秉宸對待「過路情人」杜亞莉的態度呢?也無非如此。當吳為大吃飛醋的時候,胡秉宸說:「既然杜亞莉送貨上門,何樂而不為?我能為這樣的騷貨說項嗎?不是引火燒身又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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