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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一


  第四章

  1

  無賴和痞子就是這樣煉成的。

  2

  胡秉宸走後,噩訊頻傳——

  又是法院傳訊,又是開除黨籍,又是反黨反社會主義,還要把吳為作為壞分子關進去……

  白帆發動了一個由三十八位夫人組成的「白胡婚姻保衛團」,為捍衛白帆而戰。

  不知什麼動機,有人透露一位有關領導的指示:「不管吳為有罪沒罪,先關半個月再說,將來給她來個『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即使把她放出去,她也臭了」,還打電話給吳為所在單位:「這樣的壞人為什麼還不清除出黨?」

  白帆每天一個電話,越過黨委書記「延安一枝花」,直接打給吳為的支部書記:「你們為什麼不執行上級命令?怎麼還不把吳為開除出黨?」連非常服從命令聽指揮的支部書記也忍不住說:「你有什麼權力命令我們支部開除一名黨員?你是我們的上級組織嗎?不是。即便你是,你也沒有這個權力。按照黨章規定,開除一個黨員,應由那個黨員所在支部討論通過。對不對?』』匿名信,以革命的名義如雪片飛來,辱駡轟炸加恐嚇,塞滿了吳為的信箱。

  有關吳為敗行劣跡的材料以及對吳為的指控,艮快就整理、編寫、打印完畢,並根據不同發送對象,提出不同的申述或指控理由。發放婦女組織的,以保護婦女權益和女革命老幹部的名義;上呈監察機構的,以嚴肅黨紀國法的名義;在省市黨委書記會議上發放的,則是從加強社會主義道德教育出發……總之,吳為將要遭受的是全面性、毀滅性的打擊。說到四面楚歌,胡秉宸能有多少體會!他那個四面楚歌說到底,還是以救亡運動的形式出現,再不濟也能支應幾招,總不致落得個片甲不留。

  吳為面臨的卻是追殺窮寇。胡秉宸又遠離前線。通訊方面,這方有禪月為胡秉宸通郵效勞,吳為若想與胡秉宸通郵就比較困難。僅就胡秉宸剛一啟程,白帆便一封戰書寄往上海有關方面負責人「這是我們家裡吵架你們不要參與,你們要是接待老胡,就是破壞我的家庭」來看,能不設下四面埋伏?吳為怎能自授其柄?她不但不能向胡秉宸通報戰況,連感情也不得交流。再說胡秉宸重病在身,如何承擔得這樣的噩耗?為尋找一絲可能的救贖,白天黑夜,吳為奔波在這個突然變得其大無比的城市裡。很長時間與葉蓮子不能照面,她回家時葉蓮子已經入睡,葉蓮子起身時她已出門。

  有次造訪過早,被小保姆攔在門外,「這麼早就來了!我家主人還沒起床呢!」她只好坐在樹梯上等候主人起床。

  面對這個形勢,吳為反倒不失眠了,而是倒頭就睡,睡得死沉死沉。——

  吳為不認識站在門外的女孩,可她已不驚不怪,眼下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果然那女孩說:「你不認識我,可你一定會歡迎我。」她的短髮頑皮地翹著,不請自便地進得門來,找了個舒服的角落坐下,反倒對吳為說:「你坐呀,你怎麼不坐?」並且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吳為。

  佟小雷覺得有點意外——她本以為這個讓她父親以及部裡部外若干個正副部級大動于戈、調兵遣將的女人,一定是個三頭六臂的白骨精;而眼前的吳為,不但說不上漂亮妖冶,且披頭散髮、委靡不振,一副落花流水的樣子,眨巴著兩隻泛紅的眼睛,戒備地望著她。

  「我叫佟小雷,是佟大雷的女兒。」

  吳為這才覺得很久沒見到佟大雷了,接踵掄來的棒子已把她打得暈頭轉向,但一聽到佟大雷這個名字,就像按下了power鍵,迅速啟動起來。她那了無生氣的臉頓時有了光彩,雖然這光彩與幸福歡樂毫無關聯,而是緊張恐怖而致的異光,但它反正是活過來了。

  來時的路上,甚至在這一瞬之前,佟小雷還在猶豫要不要把那些磁帶放給吳為聽。可現在的直覺告訴她,太應該這樣做了。

  佟小雷常常服從於這種突如其來的直覺,她的直覺也從來無誤。雖然她不知道這樣做對她有什麼意義以及對她父親佟大雷有害或有益,但她必須這樣做。

  「我帶來一些東西,你也許會有興趣。」她從手袋裡掏出幾盒磁帶,另外兩個單獨放開,「你有收錄機嗎?」

  「你要收錄機幹什麼?」

  佟小雷猜到吳為的戒備,「別擔心,不是要錄你的談話,而是放幾個磁帶給你聽。」

  吳為早已被愁苦、思念、焦灼、恐懼、憂慮……撕得四分五裂,哪有心緒和這個閒散得似乎沒有地方消遣的佟小雷捉迷藏?可她不能拒絕,也許佟小雷會帶來與胡秉宸有關的什麼信息……只得打點起精神去找收錄機。

  佟小雷按下播放鍵,靜待欣賞自己的創造。隨著第一句話語,吳為軟塌塌斜在沙發上的背就離開了賴以支撐的沙發,像被抽了筋;蕩來蕩去的脖子也像撐上了一根鋼筋;被各種煩惱耗空的眼窩裡也漸漸有了東西……先凝聚為疑惑、震驚,而後是憤怒、恐懼、絕望、無助,最後結為兩顆仇恨的硬球定在眼窩裡,「這是真的?」

  「是真的。」

  這就是與胡秉宸廝守了幾十年並生兒育女的白帆?

  這就是胡秉宸「托孤」的生死之交胥德章?

  這就是對她窮追不已的佟大雷?

  這就是一般平頭百姓敬若神明、德高望重,有著幾十年革命歷史的那幾個「老其」?雖然目的各異,一張精心策劃、疏密不漏的陰謀圖,卻漸次顯現。

  原來佟大雷早就出賣了她,每天都與白帆電話往來,交換這一陰謀圖的實施。

  在這之前,吳為就像一個拿著一張破網捕魚的漁人,不知那網原是破的,只以為自己考慮不周所以漏洞百出,走到哪裡碰壁到哪裡,碰得嘣嘣亂響。

  原來自己陷於情的同時,無意中也捲入了一個政治戰場。原來她是與這樣一張大網在較量,難怪她的-舉一動對方了如指掌。

  而她正是這個戰場上的第一次戰役、第-個遭遇戰的先頭部隊、先頭兵。

  而如此一張大網卻如隱形人,隱在也許一棵風姿綽約的樹,或一丘山、一莖草、一朵花蕾之後,總之隨時可以放出一槍,哪怕她像只警惕性極高的兔子,四面八方轉動著身體,雷達那樣四方探出自己的耳朵……也無法提防,無處躲藏。

  看來,不論是否吳為的本意,不論她有沒有勇氣、有沒有信心,都得提起手中那把鏽跡斑斑、豁了口子、卷了刃的破劍決鬥下去。

  聽著佟小雷帶來的錄音帶,如同站在他們身邊,目睹這些人將她和胡秉宸放在肉案子上,一寸寸血淋淋地剁碎,再掀開他們已被肢解的、血肉翻飛的屍體,將紅紅綠綠黃黃黑黑的內臟掏出,扔在地下,摳去皮下那層黃豆粒般密密排著的脂肪,用手抓、用牙撕下內裡精瘦的肌肉……那些不大容易咬斷的藍藍紅紅的血管,白線似的神經,絲絲條條地懸掛、垂吊於他們的嘴角或衣襟。

  但她和胡秉宸的頭部還算完整,眼珠子還直瞪瞪地留在眼眶裡,胡秉宸的嘴還大張著,似有無數聲音還沒喊出就被掐滅在喉嚨裡。

  「還有這個。」佟小雷換上二另外兩盤磁帶,現在她看上去不像剛才那樣與己無關了,臉上的線條也有些混亂。那些線條因扭結一起,讓人無法看清她的心思。

  吳為的臉漸漸紅了起來,她動了一下,想要去按那個終止鍵,卻被佟小雷攔住。

  這是只有兩個男女主角上演的《肉蒲團》,繪聲繪色,盡致淋漓。

  吳為聽出佟大雷的聲音,不過稍許嘶啞,像是很渴的樣子。

  吳為和男人的經驗不算少,卻從不知男人和女人做愛時會發出這許多聲音,說出這許多下流淫蕩的話。

  發出這些聲音、講出這些淫猥之話,並不斷指揮對手翻新花樣的嘴,就是佟大雷那兩片經常發出義正詞嚴、針砭時政的睿智見解的厚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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