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 > 無字 | 上頁 下頁
二一九


  那日想給吳為寄一份剪報,先將剪報折好而後尋找信封時,心中默默祈望著:如果信封能將剪報裝下,那就意味著他的離婚案一切順利;如果裝不下需要重折,就意味著不順利。結果信封恰恰將剪報裝下,儘管離婚案毫無頭緒,胡秉宸那一整天都很快樂。

  第二天又不行了;病房有個病人,在電視室將電視頻道換來換去,胡秉宸把人家大罵一頓,說:「你再敢動一動試試!」那人不理,繼續換來換去,胡秉宸竟罵出「渾蛋」這樣的字眼。

  門衛有眼無珠,對胡秉宸不夠尊重。胡秉宸發了邪火,將口袋裡所有的錢都掏出來,撤得到處飛舞,還說:「你知道我是誰?老子有的是錢……」

  沒能等到玫瑰的下一個旺季,胡秉宸出了院,並決定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到上海去做進一步的治療。辦案人的指導思想本來是能拖就拖,一看胡秉宸要走,白帆的律師和書記員馬上找胡秉宸談話。

  胡秉宸剛一出門,芙蓉就到吳為家來了,說:「我媽讓我來問問你,因為我爸爸不知道上哪兒去了。」吳為說:「如果你父親一不在家,你母親就到我們家來找,我們家還活不活?」

  可是中國沒有這條法律,能夠阻止白帆想什麼時候進入就什麼時候進人吳為的家。

  就在與胡秉宸見面之前,白帆的律師還說:「照我的意見,根本不給他判離。」

  此時已無人不曉某領導發了話——不得批准胡秉宸離婚。但形式還得走。

  胡秉宸剛剛出院,身體還很不適,坐下之後好一陣喘息,身體不行,神態卻是滿不在乎的樣子。

  行動能夠自主,使他恢復了不少信心。

  年輕的書記員說:「胡副部長,我們的意見是你頂好撤回離婚起訴,你再不撤回起訴,我們就要給中央寫報告了,可能還要考慮給你黨紀處分。如果你一定堅持起訴,我們準備給你開大庭,差不多會有五百多人參加旁聽。」

  胡秉宸灑脫一笑,「給我開五百人的大庭?五百人太少了,再多幾倍才好。正好我沒有說話的機會,趁這個機會講講什麼是無產階級思想,什麼是資產階級思想,什麼是封建主義。」

  看看辦事員頂不住,白帆的律師插嘴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不要自己說沒有第三者就是沒有。」

  「那還要法律幹什麼?十年『文革』,群眾喊了十年打倒劉少奇,但定案能靠群眾嗎?」胡秉宸質問道。

  律師說:「你知道不知道吳為是個作風不正派的女人?」

  胡秉宸發了脾氣,「我離婚為什麼老提吳為?《婚姻法》上有這一條嗎?那些寫在紙面上的東西,你們到底執行還是不執行?你怎麼能這樣逼我、訓我?我是刑事犯罪分子還是什麼?為什麼老提吳為的作風問題?難道離婚就是壞人?那《婚姻法》為什麼還有准許離婚這一條?二三十年後,這種情況再沒什麼希奇。」

  見胡秉宸發了脾氣,律師態度反倒變了,說:「法院沒這個意思說吳為是壞人。因為白帆老提吳為作風不正派,我們得把前因後果搞清楚。」

  「白帆有什麼臉皮說吳為作風不好?她還不是偷人養私生子?」

  「那都是白帆同志過去的事。」「吳為的事難道就不是過去的事?你們有沒有一個公平的尺度?」

  律師沒的可說了,「白帆一九四六年的問題就不要計較了,我們是馬列主義者嘛,」

  胡秉宸說:「那你們為什麼揪住我不放?」

  見律師沒了轍,書記員再次上陣,「你如果從上海回來再簽字,我們就宣佈訴訟終止。」

  「你有什麼權力終止?終止要講出終止的道理。又沒有發生意外情況,起訴人沒有死亡也沒有要求終止,你憑什麼給我終止?」書記員又接不上茬兒了。

  律師問:「你在醫院裡和胥德章談過什麼?」

  「什麼也沒談。」

  「當時有誰在場?」「只有他……你們這是於什麼,是在搞誘供!什麼叫誘供?就是把張三說的話告訴李四,讓李四承認。剛才這位書記員上來就對我胡說八道,又是上報中央又是什麼的……我幹這個買賣比你們早幾十年,還想在我面前賣這個!」

  律師說:「他不代表法院。」

  胡秉宸煩了,「我身體不好,不能這樣糾纏下去,我走了,請我的律師代理。」

  律師說:「你不能走。錢財可以代理,這個問題不能代理——感情問題別人怎麼可以替你說清楚?」

  「我非走不可。如果你們十天內給我開庭,我就不走。」

  「十天之內開不了庭,我們還沒調查完。」

  「那我就走。什麼時候開庭請你們通知我,因為我還得買飛機票。」

  書記員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希望你們早判,不管判不判離。我該採取什麼辦法再採取什麼辦法,不能像舊社會那樣,把人拖死,要按法律辦事。吳為的問題法律上沒有那一條,你們的法律是不是過二十年再執行?法律上寫得清清楚楚,不能由你們自己隨便解釋。隨便由人解釋還叫什麼法律?」

  律師說:「我們沒說二十年後再執行,但法律也沒規定得那麼具體,總要照顧影響。」

  律師只好對白帆說:「胡秉宸不老實,不和法院合作,不說心裡話,法院也拿他沒辦法。」

  可見薑還是老的辣。按照胡秉宸的社會地位,真是說句話比吳為、比茹風那些「小孩子」管事。

  剛一亮相,就殺得個落花流水。可惜胡秉宸不常做這樣的示範,電投有傳授吳為一技。

  到了這個時候,過河卒子吳為的戰鬥力反倒明顯減弱,像了一隻靠慣性運作的滑輪。

  使吳為覺悟的不是這些壓力,而是胡秉宸出爾反爾的那些表現,茹風母親認為吳為那個單位不能待了,畢竟都是從延安出來的,對「延安一枝花」還是有所瞭解,「那是個江青式的人物,只要對自己有利,她會不擇手段。」

  於是就幫吳為調動工作。剛與新單位接觸,新單位人事部門的頭頭就說:白帆告吳為的狀子和吳為的黑材料已經跟著來了,「足有半尺多厚」。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