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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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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病房門口,茹風冷靜下來,回過頭說,「好吧,你撤訴吧。」 「什麼意思?」茹風站在那裡想了想,說:「作為一個旁觀者,很久以來,見吳為一直代人受過,又是個功夫極差的書呆子,十八般武藝一門不門,面對前後左右的明槍暗箭,詫挲著兩隻手,捂了這裡捂不了那裡,只好遍體鱗傷……實在有一種非常冤苦的感覺。」 見胡秉宸又不說話了,茹風只好替他說道:「倒不是說你知難而退。這件事辦到現在,對雙方精神身體都有很大影響,真讓人過意不去。如果撤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還回到你那個家廠胡秉宸搖搖頭,「不能回了。」 「我也不知道吳為會怎樣,說實話,我真希望她趕快找個人!」茹風相信,吳為絕對能找到一個比胡秉宸更好的男人,「我也不知道如果就此算了,對你們兩個人隱秘的,甚至到現在還沒有充分意識到的精神作用有多大?是不是會因此解脫或因此枯萎?並且我還不知道,周圍人怎麼看待這件事。 你儘管丟了許多傢伙,還有許多人對你的聯名控告,但也贏得了——些人,如果你半途而廢,又會失去這些人。可你們受的苦他們無法代替,無人可以瞭解當事人的許多為難之處,現在都是為了爭口氣在堅持……」 胡秉宸一直聽著,琢磨地看著茹風,說:「幸虧你來了,不然這些事只能憋在心裡一個人悶想,跟你說說;就好得多了。」 害她這個跟著痛苦的傳遞者,如果在這件大苦大難的事上能有這麼一點用處也好。 他又說:「真麻煩你了。」茹風說:「這是應該的。」 「這對於你完全是額外的負擔。」 「對於那邊,我不是額外的,我應該為吳為做,所以也為你……」 茹風走後,想想她說的話,想想那些因自己的豪言壯語而贏得的人們,想想自己究竟更喜歡哪屍種公眾形象……直到批准他離休申請的那紙公文正式下達。胡秉宸只好接受「一切都是身外之物」那個並不真想接受的理論,硬著頭皮,切斷了退路,也日漸適應了這種戰爭。 到了這時,胡秉宸才實心實意地愛上了吳為,只要吳為承認他就是一切。一熱就熱得來蒸鍋裡坐,甚至對茹風這樣說:「我在病中吳為受盡艱辛,一個人頂著那麼大壓力,到處奔走,到處求人,免不了受氣,又得盡力寫作,維持我辦理離婚的一些花銷……一切都是因我所起,讓我十分難受。我真心向她致意,她是一個偉大的女性,中國人民會記著她。告訴她別洩氣,想想居里夫人。居裡死後,某個物理學家的妻子將居里夫人給她丈夫的信件公佈,居里夫人受到很大的社會衝擊,但這些生活上的挫折絲毫不能損傷居里夫人的偉大,包括學術上和人格上的,最後那些迫害她的人不是都不見了?而居里夫人長存。歷史會解決這些問題,最通達、最明智的人,是用歷史的眼光看問題的,庸人只看幾個月。」茹風說:「吳為沒那麼偉大,別這樣說她,這樣說她會受不了的,她不過是個非常真誠的人。」 他對吳為的思念也到了如癡如狂的地步,哪怕再和吳為散一次步也好啊。 他們坐過的那張椅子,漫步的那條河邊,進出公園的鐵門,公園裡的小樓、院子、泉水、樹陰、凍死人的夜晚……常常浮上心頭,那真該說是一生中最美麗的日子。 也擔心起吳為的身體、情緒,無限的憐惜,無限的心疼,以至牽掛到做噩夢的程度。夢見自己大庭廣眾之下大發脾氣,痛駡一番,是從未有過的失態。醒來意識到,是因為吳為受到的種種迫害在他心中積憤已久,不得不在夢中爆發。 每天每天在報刊上搜索,只要發現有關吳為的消息或文字,都珍貴地保留起來,沒人看守的時候反復閱讀,像與吳為對面談話般快樂。有天買到一本雜誌,-亡有吳為一張照片,雖然模糊不清,但畢竟有了一張可以名正言順日日看、時時看,又不能算是第三者證據的相片。照片選得很好,又端莊又大方,只是蒼白多了,也單薄了…… 這張要人命的照片害得他看哪、看哪,一直看到心都疼起來了。晚上六點牛看起,八點半就去找醫生,醫生問有什麼誘因,他又不好說是因為看吳為照片看的,醫生給了點藥吃下,直到半夜兩點還未完全緩解,心裡還默默地打油幾句——燈光裡,細端詳她千萬遍, 恨不能和著水兒咽……吳為剛給他買件背心,他當天就穿上身了。多少年了,他沒穿過那樣軟的衣服,柔軟而溫暖,像吳為一樣。 又一個春天來了,病房前的大草坪開始變綠。從大樓腳下開始,向南逐步發展,幾乎可以用尺於量出變綠的進程,大約每天兩米左右。要不了一個星期,整個草坪就全綠了。 草坪中夾雜著一種小黃花,星星點點,如秋夜的天星;然後是迎春花;接下去是杜鵑、碧桃、西府海棠;最後是有點俗氣的芍藥和牡丹,大概品種木太好,看不出什麼風韻。 倒是玫瑰園裡有些好品種,其中七八十棵真是不錯。每天清晨,胡秉宸都要走到玫瑰花壇那裡一棵棵地看過去,選一選哪些值得摘下來送給他的小親人。 如果用來插花;姿態要美、顏色要雅,還要加些欲開未開含苞待放的,這樣想來,倒也不太容易選。有些太大,大而無當,像了牡丹,又沒有花姿。有的看起來呆頭呆腦,顏色也不正,土頭土腦的紅,或是輕薄的粉。第一輪玫瑰開放的時候,每天可以選上六七朵非常美的、值得送給吳為的。轉眼就是第二輪花期,花朵漸漸少了,有時只能選出兩朵。 看著看著,春天就快過去了,不過到了秋天,玫瑰還有一季旺花。 玫瑰去了,隨之而來的是夾竹桃,紅紅白白。石榴、廣玉蘭也慢慢開丁出來,雖然還不太旺樓前兩棵玉蘭樹已經有八十多年了,有五六層樓高,全開旺了一定非常壯觀,待放的還有八仙花和以香味出名的梔子花。至於路邊上那些小小的石竹花,開開謝謝,也很好看。 每天去選送給吳為的花,但又不能摘、不能送,只能每天選出放在心裡,一個多月下來,心裡也存有一百多朵了。這算是一種花債吧,早晚要還的。 花債啊,感情上的債啊,還有各種大大小小的債,都要償還吳為。 有時竟出現幻覺,花叢裡先是一個模糊的團狀物,漸漸變做一個女人的影子,背靠厚厚的椅墊坐在籐椅上,修長的腿,像個高欄運動員。頭上是芭蕉葉,可惜葉子有點破了,旁邊是小小的流水,流水中有-些石頭,平平的,背景是朝南的和朝西的窗子,可以看見朝西的還有窗簾……他認為是一種特異功能,告訴了一個特異功能專家。專家想了想說不是特異功能,只是因為他的腦子裡將這個圖像想得太久,所以銘刻在腦子上去不掉了。隔絕、等待,離婚的艱難,將唯物主義者胡秉宸折磨得變成了唯心主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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