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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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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始情況對胡秉宸非常有利。有關人士說:「我才不在乎上頭說什麼,當官的說不行就不行?沒那回事,現在是實事求是。部級幹部離婚早有先例。蔣南翔那個離婚案,鄧大姐和蔡暢都不讓離,不是也離了嗎?何況還有第三者,那位女士等了他二十多年,頭髮都等自了。」理論上的確如此。但誰讓胡秉宸「捅了這些宗派分子的馬蜂窩」?結果只能是「這些王八蛋宗派主義分子把我打擊得太厲害了」。可後來得知白帆屬那樣一個作戰集團,集團又有那樣一個強大的後盾,後盾又下了一個不知真假的「指示」,有關人士的說法就變了:「辦案人瞭解了一下,吳為親口對人說她愛胡副部長,這就不好辦了。」吳為是不是這樣說了?不需要核實。雖然委託律師還常到醫院求證一些不很清楚的事實,一絲不苟地記錄著胡秉宸的申訴,沒有記下來的地方,讓胡秉宸重複說明,直到一字不差為止。可吳為知道,沒有用,都沒有用了,有關方面已經打了招呼,不批准胡秉宸離婚。開始接手這件案子的時候,從胡白二人的婚姻史到目前存在的問題,大家都認為胡秉宸可以在任何時候,理所當然地結束這種名存實亡的婚姻。 可是案子處理進程中,「某辦」來了電話,只是電話而已。 律師問:「有文件嗎?」「沒有。」 既然「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既然中國又是一個法制國家,有關領導當然不會下達一個文件,干涉某人的離婚案。 聽說還派出-個四人小組,「調查一下吳為是不是壞人!」聽上去很像當年江青的氣派。 不知對吳為的調查進行得怎麼樣了? 起訴人胡秉宸還在認真回憶著:「那是一九四一年,不,七月,當時在一起工作的同志都知道這個情況,可以向胥德章和常梅同志瞭解……」接著胡秉宸又說出一位可以作證的副部長。 沒用。胡秉宸就是三頭六臂,理由一萬;白帆就是再偷人養私生子,再虐待胡秉宸,不要說六個耳光,就是六刀子,他也無處可以說理了。胡秉宸輸定了。白帆送采的物證,不過是吳為給胡秉宸的兩封信,虛無縹緲。若加上分析和想像,才能感到字裡行間彌漫著一種氣氛,似乎有個女人在陰沉的雨天,穿行在墓地裡,尋找死去愛人的墓碑。 可這不能證明吳為是第三者,上面既沒有「我愛你」,也沒有「你愛我」,或是「我們某日某時在某處見面」。法律需要的是證據確鑿,確鑿得讓被告人無法反駁,而不是模糊的猜想。還有些證據是沒法證明的證據。白帆反映說吳為給她打過電話,要求她放棄胡秉宸,證明人是楊白泉。電話又沒錄音,楊白泉那天為什麼待在家裡不上班?而吳為來電話時,又恰好守在電話旁?這些都是可疑之處。連白帆的律師也認為這些證據算不上證據。她不該同情什麼或傾向什麼,只應傾向真理。 可她禁不住想,這個要求訴諸法律、以為法律可以解決問題的胡秉宸,還不知道上面早已做出裁決。 作為一個副部長,胡秉宸是否也如此處理過到處申訴、要求公正的當事人?現在輪到他了。 可律師還是一板一眼地做下去,她的筆在紙上飛快地移動著,她要做個好律師。儘管她的辯護還沒開始就已判定失敗,可她還會在法庭上進行答辯,——他們有權判決,卻沒有權力決定她用什麼態度工作。 接著就是四面楚歌。拋棄白帆的只是胡秉宸,拋棄胡秉宸的卻是他賴以生存的那個世界。現在,他比白帆還要孤獨了。如果沒有碰到吳為,無論公私,胡秉宸頂多心懷抑鬱,但是不會掀起這樣大的動靜,落魄至此。 他害怕了!他不是害怕壓力,他害怕的是被踢出那個世界。 胡秉宸應該慶倖,幸虧吳為沒見過什麼是真正的硬漢。如果沒有茹風一家的支持,無權無勢、無依無靠的吳為怎樣堅持下去? 為例行健康檢查,茹風父親住了幾天醫院,對茹風說,正好有些領導同志也在這兒住院,我準備借此機會替吳為做做工作。她最近情況如何?要她堅強起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有機會也告訴胡秉宸同志,你讓我為他辦的事我全辦了,也讓他放個心。」出院後,還為胡秉宸的律師安排了與某位有關人土的會面,「但律師去之前一定要和胡秉宸同志本人談一次,胡秉宸同志自己也要向黨組表個態,不然人家會說我:你怎麼那麼積極?他與黨組取得聯繫後,讓他給你打個電話。」 胡秉宸居然「宋明理學」地說:「這樣做不好吧?」不但沒向黨組表態,更沒有將此事告訴茹風。 「胡秉宸還知道什麼是男子漢的責任嗎?淨讓我們這些小孩子出面瞎忙活,要不就把你推到前面,自己卻不出頭。按照他的社會地位,說句話,比你、比我們這些小孩子都管事,但他就是不動:他當了這麼多年的官,難道不知道提出離婚就得不斷地向領導、組織申訴,等是等不來的。我們家最擔心的其實還是你,要是犧牲你的寫作就太不值得了,你看,這是爸爸給我的一份青年民意測驗,有一個問題是:國內你最喜歡的作家是誰?你排在頭一名……對胡秉宸的所作所為,你常說『這回我可想開了』,我卻覺得這正是沒有想開的證明。既然生活需要我們扮演某種角色,又何不選擇一種更為超脫的角色扮演一番?我不願看到你頭髮斑白而又瑣事纏身,這樣的奉獻在統計學上沒有意義……什麼時候你能珍惜手中的筆還有那麼多讀者,那你就真正地想開了。」茹風說。 吳為不是不懂這個道理,可她只要一提出和胡秉宸分手,他就要死要活的。她怎麼能忍心看著他要死要活而無動於衷呢? 胡秉宸像是患了瘧疾,熱得來熱得蒸鍋裡坐,冷得來冷得冰淩上臥,「白帆說,只要我撤回起訴,我和吳為保持什麼關係她都不在乎。」 茹風哈哈大笑。「笑什麼?」 「我笑白帆愛你的是什麼,你又愛吳為的是什麼。那麼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決不後退,只有前進,哪怕我和吳為結婚一年之後就死去,對她也是好的。我已經和白帆談』了,以後每個月收入的百分之四十給她……」口氣非常強硬。 「唉——」如果不歎出這聲底氣很虛的氣,茹風差點就要感動了。 「吳為的處境越來越惡劣,我該怎麼辦呢?」 「這個問題怎麼能問我?難道你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嗎?」 胡秉宸紅著臉,憋了很久,終於衝口說出:「其實我根本沒想辦。」 「這就對了……我早就料到了這一點,不願意幹的事當然幹不好……不過你當初為什麼非要拉吳為上這條賊船?——對不起,告辭了。」胡秉宸拿起硝酸甘油吃了一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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