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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


  像是眼瞅著胡秉宸把一件珍貴的物件生生打碎。要是他猶豫一點,忌諱一點,可能她只會傷心而不是激怒。胡秉宸怎麼能這樣堂而皇之、光明正大、毫不忌諱地承認了,而且還目光炯炯地看著她?就憑這種眼神,事情也沒有了挽回的餘地,「難道你真要和我們大家,和你革命的歷史決裂嗎?」

  胡秉宸搖搖頭,「不。」他又搖搖頭。她不明白胡秉宸那有點傷感的搖頭意味著什麼。他們真的不能互相明白了。而在那個時期,他們之間用的語言是那樣明確:報告,某某地區,敵軍某某師、某某團正在向某某地區聚集……某年某月某日,在某某處,與某某某接頭,暗號……

  像他們這種人,怎麼能有這樣傷感的眼神?他們是洪流,是波瀾壯闊……可胡秉宸現在好像脫離了這洪流的挾帶,頭也不回,蜿蜒地、力單勢薄地流去了,流向那起起伏伏、坎坎坷坷的不毛之地……可她的原則又被戰友情所搖晃,激怒又被憐惜所軟化。

  「我希望得到你們的理解。」胡秉宸看了看擺在床頭櫃上的那十六個人聲勢浩大的聯名信,——由於幾十年的同,志之誼,每個名字都有千鈞之力。「回頭吧,現在回頭還來得及。白帆說了,只要你回頭,她可以不計前嫌,我們也都期待著你。」

  他又搖搖頭。「真是冥頑不化!這可是你要和我們決裂,而不是我們拋棄你。正因為我們是多年的老戰友,所以我們絕不會遷就你的錯誤,我們會堅持……」她差一點就要說「我們會堅持和你鬥爭下去」,可她也不明白,平時說起來挺順口的那句話,此時卻說不下去了,「直到你改正這些錯誤的想法為止。

  你可知道,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意見?」

  「知道。」發完火,她又覺得對胡秉宸太過殘忍,效果也不像她預期的那樣,也許她白白地殘忍了一回卻沒有征服他。她太瞭解胡秉宸了,一旦認准什麼是不會回頭的。她心裡很亂,甚至有些痛苦,好像預感到他們的刀將會毫不猶豫地向這個不肯回頭的人頭上砍去。她想起他們當年愛唱的歌:「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刀在他們手裡拿著,可這刀似乎又不能為他們所完全控制,到頭來,他們也許不得不親手斬了這個和他們曾經親如手足的人。她既為白帆不平,又為胡秉宸惋惜,痛心疾首地說:「老胡,你從來不是這樣一個糊塗的人,我真想見見這個不要臉的下賤女人,看看她到底有什麼本事,用什麼手段把你迷惑成這個樣子!你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這種女人,還不是看上你的地位、你的錢,要不她年紀輕輕,怎麼票上你這個老頭子!」

  「別說了!」胡秉宸大吼一聲,可又馬上緘口住聲,然後儘量壓低聲音說,「對一個你們根本不瞭解的人,不能這樣議論……她在這件事情上一點兒責任也沒有。」

  說完這句話,胡秉宸輕鬆了。自這段私情以來,他始終有一種負罪感,不論對白帆還是對吳為。

  他的心一點也不安寧,即使把吳為擁在懷裡的時候,即使他十分投入的時候,也感到那種腐蝕的隱痛。一直不清楚緣由何在,或是說,實在知道緣由何在,卻不敢正視。現在這纏為一團的隱痛,突然被激發為可以顯現的符號,而他也大聲清楚地喊出了這個符號,於是對自己有了一種滿意,一種為自己的勇敢而生的感動。也似乎越過了-個障礙、一個高度,因為他完成了男人對女人的責任,也就完善了作為-個男人的人格。

  事已至此,她已無話可說,他們如同宣戰後的兩國元首,既客氣又帶著決一死戰的決心分手了。

  胡秉宸振作起精神,與她,以及由她代表的既是昔日戰友又是今後的對手,告別。

  「好自為之吧!」她滿帶感情地說。

  「三十年後,人們會說我胡秉宸還是一條好漢。」

  「這樣做沒有好結果。」

  「沒有好結果,比沒有結果強。」

  不到三十年,甚至不到二十年後,胡秉宸就回到了他們中間。那不能說是胡秉宸的投降、失敗,確切地說,是歸隊。「你可能因此粉身碎骨。」

  意思不外乎身敗名裂,發病而死。

  「勸勸那個吳為,讓她好好學習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帶上行李-,到工農兵當中去接受改造。」

  她丈夫莫名其妙地在監獄裡關了六年,天天只讀《毛選》以改造思想,先是成為無知無覺的植物人,最後不治而死。

  「過時了。」胡秉宸悠悠地說。她大跳其腳,說:「好,連毛澤東思想也過時了!」說完立即跑出病房,再不回頭,好像要趕著去公安局告發反革命。除白帆外,胡秉宸起訴離婚的消息,實在讓白帆那個作戰集團彈冠相慶。如果說胡秉宸事件以前只是星火,現在是可以燎原了!

  佟大雷的戰略,還是以物質形式為主,馬上籠絡胡秉宸周圍的工作人員,答應給他們弄房子,許願他們職務提升、孩子工作調動……最後連胡秉宸的秘書也投靠在佟大雷門下。的確,清廉的胡秉宸從沒為手下人撈過什麼,跟隨他有什麼好處?

  胡秉宸只能無奈地說:「我那個秘書,過去馬屁拍得啪啪響,恭維信寫得天花亂墜,現在卻給法院寫證明,說我有第三者。就算我有第三者,他又能掌握什麼證據!」

  這就是「宋明理學」與「安史之亂」的差異。吳為面臨的形勢更加嚴峻。

  十幾年前的舊景重現,不過這一次來勢更猛,打擊力度更具權威,遠不是市井草民罵幾句「破鞋」、扔幾個石子;啐幾口唾沫就可了結。其實,胡秉宸的對手與吳為並無大恨大怨,頂多看不起她,卻沒想加害於她,可誰讓她甘當炮灰,擋在胡秉宸前頭?這部機器只好從她身上碾軋過去。只要她頂不住,往胡秉宸身上推賴一句,對手們就可以丟開她長驅直人。可這女人卻又臭艾硬,居然咬著牙根不鬆口,她不鬆口也就不好端胡秉宸的老窩。這樣的女人居然還講義氣,寧死不屈,想必是真愛胡秉宸了。現在只好通過關係動用法律力量,一旦吳為成為階下囚,看她松不鬆口?

  「那位」原以為白帆會反對——換了另一個女人,不論怎樣仇恨自己的丈夫,一旦要在全社會搞臭他,還是下不了手。白帆不愧為女中丈夫,很有魄力,二副拿得起放得下的派頭,他們幾次去胡秉宸家研究對策,白帆不是懸腕練習書法就是推打太極,一副氣閑神定的樣子。她要是沒錯長一對乳房和一副女人的生殖器,很可能成大氣候、做大事情,甚至比胡秉宸堪可造就。

  不過連他這樣風裡來雨裡去的人,也難免不為白帆的殘忍心驚。他人哪裡能體會白帆的切膚之痛?如果不斬草除根,將吳為這種女人置於死地,她還會去危害別的家庭。根據吳為屢教不改的前科,定個「壞分子」,送去勞動教養毫無問題。但吳為是名人,開庭時難保沒有新聞媒體旁聽。大家在佟大雷家裡討論如何在法庭上與吳為對質時,佟大雷問道:「派出去的四個人調查結果怎樣?」「抓不到通姦的把柄。」

  「其他方面呢?」

  有人笑了笑說:「各方面工作居然都很熱情。」

  「情況可靠嗎?」

  「黨委書記是老戰友,『延安一枝花』嘛。」

  有人說:「這都是空口無憑的事,萬一吳為死不認帳怎麼辦?」

  胥德章說:「不要在具體問題上和她糾纏,罵她一句『無恥、敗類』,調頭就走。」

  無論從哪方面來說,吳為都是這個地平面上的窪地、下水道、陰溝,所有需要排泄的東西,理所當然往她這裡倒。

  「怎麼就搞不到有用的材料?」

  搞不到材料?那還不容易。白帆在電話機旁連接了一台錄音機,然後給吳為打電話:「吳為同志,你我真到了應該好好談談的時候,現在老胡提出離婚,只要對老胡恢復健康有好處,我願意成全你和他。」和顏悅色,甚至稱吳為「同志」而不是「婊子」。

  這還是那個白帆嗎?

  「對不起,我沒什麼可說的。」「那就在電話裡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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