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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三


  鑰秉宸還是一言不發,不說明是他把吳為叫到醫院來的,更不說明吳為並沒有天天來看他。

  地奇怪自己此時的冷靜,竟注意到白帆染過的頭髮,還有染過的黑髮下新冒出的白色發根。

  接著吳為臉上有一灼熱急驟刷過。

  「你,你……你怎麼可以這樣打人呢?」

  白帆逼近吳為的臉說:「打的就是你這個婊子!怎麼樣,你敢到派出所驗傷去嗎?」

  當然不敢。吳為既不敢還手也不敢還口,到了這個時候,還擔心胡秉宸的心臟承受不了如此刺激,一味地說:「老胡,你心臟不好,不能用力不能生氣,別攔她,她願意上哪兒我陪她去就是了。」

  白帆從臺階上站起,扭著擰著吳為,嚷嚷著又是上法院,又是上派出所,又是上機關黨委……

  吳為說:「別,別這樣拉拉扯扯,你去叫人好了,我在這裡等你,不會走的。有什麼問題你可以到法院起訴,由法律解決,但是不要打人,這樣本好。」胡秉宸一見事情鬧大了,才窩窩囊囊說道:「吳為,你走吧,快走吧!」不知當年應付國民黨的高超智慧、應變能力都哪兒去了。

  吳為並不願意走,覺得這樣一走,就不能向白帆兌現好漢做事好漢當的許諾,可是她得聽從胡秉宸的安排。白帆指著她的後背罵道:「等著吧,有你好瞧的,想輕輕鬆松走掉?沒那麼便宜!」這更讓吳為有了臨陣脫逃的意味,比剛才白帆罵她的那些話還讓她覺得不好接受。到了茹風那裡,才發現手臂都被白帆打青了,照照鏡子,臉上也是五條指印。

  但她更擔心的是胡秉宸的心臟如何受得了這一通打鬧。他在信上禾是說「別激動,否則我的病又會復發」嗎?茹風午飯也沒吃,就往醫院趕。胡秉宸一點事沒有,還對茹風說:「我沒看見白帆打吳為,也沒聽見她罵吳為。」

  「這太奇怪了,你當時昏迷了嗎?是啊,既然沒看見也沒聽見,自然也就心安理得,是不是?」

  「白帆還說,如果我不解決問題,吳為馬上就和四個男人結婚。」

  茹風笑笑:「如果有這麼一條法律,對有些男人來說,恐怕再合適不過了。不過吳為再也不會到醫院來了。」

  胡秉宸聽了又很難過的樣子,想了想又問:「吳為的心情怎樣?」

  茹風說:「很傷心,也很失望。」

  「有那麼嚴重嗎,你沒有勸勸她?」

  「沒有效果,她馬上就要到外地去了,計劃做了很久。」「她應該原諒我,我是個病人。我要給她打電話。」

  「好吧。」氣現在全家都在監視我,我的脈搏,一分鐘又是八十次了……」

  茹風帶了胡秉宸的——個小條子回來——

  看到你瘦成那個樣子和額角明顯的一撮白髮,我的心都絞起來了。你走後慢慢好些,又是派出所,又是醫院黨委,又是病房,後來又說要到你們單位去,請你注意。我說:「人家來看看病人,為什麼不可以廠希望你再到醫院來-次。

  竟連一句道歉的話也沒有,更不要說一句疼她的話。哪怕一般關係,也會說句「對不起,是我邀你來的,讓你為我受苦了!」「人家來看看病人,為什麼不可以」!到現在還避而不談是他讓吳為到醫院去的。

  這時吳為才想起,胡秉宸當時畏縮一旁,一句「是我讓她來的」也不敢說。他還是個男人嗎?胡秉宸的畏縮後面,是不是藏著見不得人的東西?

  在白帆加強防禦工事後,胡秉宸仍然寫信要求吳為到醫院會面——請再來看我一次,星期三上午九點一刻,那時秘書已走,保姆還沒來(現上午由保姆看守,下午白帆坐守病房門口)。不要來早,那會碰上秘書。到掛號廳東邊化驗室或急診室那裡談半小時,如九點半我還未到,即有別的事。據說下周起嚴格制度,非探親時間一律不許進,所以。茹風不要再冒險了。我每天上午八至八時半後總是在花園中,除非特殊情況,如醫生查房,約在星期一。

  我真的不放心,怕你變了,我想不如兩個人一起喝敵敵畏,要不我現在一個人先喝。不過那是女人的辦法,我要用手槍。這兩天我根本不能睡覺,吃安眠藥也不行,我怕犯病。

  接著又拿出直到目前還屢試不爽的法寶——

  茹風不讓我給你打電話,再不打我就要不行了,你再不理我,就會要我的命。我一定要在出院前和你商議÷下,否則許多事不好定。星期一八時我一定打電話給你,你可否等在公用電話旁?這樣可以快些。如果接不上頭,我會非常非常失望,千萬別那麼折磨我。

  對把去醫院的責任推到吳為頭上的事,還是一句不提。

  「請再來看我一次」!

  難道想再坑她一次?

  芙蓉也突然來到,送胡秉宸的一張條子給吳為,說:「請你無論如何打一個電話給我父親。」

  就像他們結婚後,芙蓉一進門當著吳為就說:「爸,我媽說你得陪她去趟醫院!」絕對兩相公正,待遇平等。吳為鐵石了心腸,不但不到醫院去,也不在公用電話旁等胡秉宸的電話。

  她不再羡慕美國電影《恨海香魂》裡的男主角所說「我彈子兩個星期的貝多芬才把她忘記」,而是繼往開來研究起菜譜,最後竟在菜譜裡發現了看不起胡秉宸的苗頭。

  發現這一點的時候,自己也嚇了一跳。事情不妙。十分穩妥的吳為,可能不那麼穩妥了。

  胡秉宸只好求諸茹風。

  通常茹風進了病良,不等坐下就將吳為的信交給他。現在茄風在稿子上一坐,一點動靜也沒有,也沒帶任何食品或營養品。

  想來還是沒有吳為的信,胡秉宸的情緒一落千丈。

  胡秉宸能不能想想別的?「我想你該知道,我的職業不是郵遞員……你不覺得這樣對待吳為不夠……不夠合適?吳為可能沒頭沒腦,但有清楚的旁觀者:到底打算怎麼辦?就這樣不死不活地拖著吳為?不如給她自由,讓她去吧。」「現在恐怕不行了。」

  「你要是真想解決問題,必須積極想辦法。不能既考慮你的面子、你的前程,又考慮』白帆的面子,就是不考慮吳為。」

  「我不知道怎麼會留給你這樣一個印象,那麼自私;那麼留戀世俗的一切。我想那是一種錯覺,或是我給人的一種錯誤的印象,千萬別這樣想。」「說這些有什麼意思?什麼也比不上一個行動更有說服力,是不是?」如果胡秉宸不付諸行動,吳為很可能就此了斷。

  儘管身在醫院,最後胡秉宸還是慢慢知道,原來自己早巳處在白帆、胥德章、佟大雷以及對手幾方面力量的圍剿之中。他們通過佟大雷,利用白帆的愚蠢,從各種渠道對他進行造謠迫害。雖然吳為首當其衝,但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從青年時代起,一直作為領軍人物的胡秉宸,哪裡遭遇過這樣的背叛?哪裡允許過這樣的忤逆?又哪裡能適應這個位置?怒吼一聲,揭竿而起。胡秉宸罵道:「這些大地主出身的、典型的官僚和職業官僚,到了晚年所有劣根性都生髮出來了。」其實用不了幾年,被胡秉宸責駡的這些劣根性,也會在他自己身上生髮。

  不過胡秉宸還是放心的——他還有吳為那個馬前卒呢,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可是這個馬前卒目前的精神狀態,讓胡秉宸感到非常沮喪,她怎麼那樣消沉?

  一個孤身女人,為保衛他而迎戰白帆身後那一大幫人……想起來真讓他心煩意亂。

  吳為後悔了嗎?他應該繼續拉著吳為嗎?他能使吳為幸福嗎?也許這是件人生難得的極好的事……

  胡秉宸又擔心、又期待、又抗拒的抉擇時刻,終於到來。

  再不能拖延。要麼回到原來的殼子裡去,要麼和幾十年的歷史決裂。

  沒想到到了老年卻燃燒起來,能燃燒多久?也許只是一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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