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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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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風攔住他的話,連剛強的她好像也怕聽到什麼可怕的話,儘管她心底並不看好這個愛情,甚至希望吳為罷手。不,她足替吳為害怕,「好像你今天才知道你們的年齡差距……我要是這麼對她說,她會傷心透了。」 他問:「那你要我怎麼說呢?」「這是你自己的事,我怎麼能替你回答?」從醫院回來後,茹風很嚴肅地對吳為說:「你要準備接受打擊,胡秉宸可能會用『我病得這麼厲害,不能拖累吳為』,來推卸自己的責任。如果他真這樣做,我就會對他說:『從我對你的瞭解和別人對你的反映上,我早估計到你會用這個藉口來推卸自己的責任。」』戀愛中的女人本就狀態不正常,放到吳為身上更是不正常加上不正常,什麼時候發起瘋來,深更半夜就騎著自行車到茹風那裡,把她從被窩里拉起來,讓她到醫院去。何況還有許多意想不到的「險情」,隨時出現。 初始茹風不分日夜,隨叫隨到。漸漸看出胡秉宸的所以之後,就有些煩,「如果不瞭解他,我非常願意幫這個忙,在我對他有所瞭解之後再把你們往一起拉,就是害你,就是我的不仁不義。」 可她又見不得吳為那副樣子。 常常一開門,吳為提溜著一網兜營養晶站在門外,還沒等茹風說什麼,自己先巴結地笑了。 一看那一大網兜的東西,茹風就皺了眉頭,「這些東西都是白送,上次我去看他,白帆把你送去的罐頭一個個全打開了,對看護他的那些人說:『吃,不吃白不吃,反正吳為那婊子有的是稿費!』一旁的胡秉宸,居然什麼表示都沒有……何止是你那點兒血汗錢全打了水漂兒?」 吳為囁嚅著:「不是你說白帆送去的菜糟糕極了?白帆不好好照顧他,醫院伙食又不好,他需要營養呢……白帆總不會全吃掉,他總能吃到一些吧?」 吳為臉上那笨拙、討好、懇求的笑,可憐而又可恨。那張臉也變成一張令人嫌惡的死皮賴腔,又因執拗、卑微,變得奇醜無比。讓茹風恨不得朝那張臉上啐一口,說些難聽的話讓吳為醒悟。 「我不認為你們這件事有什麼希望,而且你在這裡熬著有什麼好?應該到外地去,靜待事情的變化……」「我擔心他,怎麼對付得了兵強馬壯的對手。」 「他用得著你擔心?你還是先擔心擔心自己吧。他要是想幹自然有辦法,一個摘了幾十年政治和地下黨的人,會沒有辦法對付這個局面,反倒要把你放在前頭當靶子?!」「現在和地下黨的情況不同。」 「怎麼不同?把那會兒的智謀拿出一點兒就夠使了。問題不是智謀不智謀,而是有沒有決心和傳統道德決裂。他是要做當今人們所規範的好人,還是做五十年以後那個時代的先行者?對這種人是很難的,他們虛偽得太久了,以至把虛偽當做了真實、真理。他要是能從這種虛偽中走出來,那就真是了不起,可是……可是……你覺得他真愛你嗎?」吳為又不是傻瓜,她怎麼不知道胡秉宸到底愛她有多深,有幾分? 默場很久才放膽說出:「當然。」茹風笑出果然不出所料的笑,「他對你的愛也許是真,但他需要的是一個情婦,而不是娶你為妻,因為那樣做的代價太大。他需要的很多、很多,名譽、地位、愛情……卻只想付出很少、很少,歸根結蒂是自私。所以我勸你,別投入得太厲害。我先把話放在這裡,別讓這些醜惡、血肉飛濺的殘殺把你的感情腐蝕了。要是不聽我的話,還這麼奮不顧身地往裡攪和,總有一天你會看不起他。」 這些話如讖語,有種特別懾人的力量。那好像不是茹風在說,而是一個先知先覺的力量附在茹風身體裡,以茹風的嘴說出的話。一切聲音全都隱去,空中只留下了最後那句話的迴響—— 「總有一天你會看不起他……」 最後還是以茹風的放棄告終。望著茹風的背影吳為羡慕不已,羡慕她那雙腳,可以在胡秉宸病房中那幾平方米的地板上走來走去。她多次站在醫院對面的街上,遍數病房那層樓的窗,猜想哪個窗戶是胡秉宸的,希望他能站在窗前看看,也許就會看見她。 她羡慕胡秉宸窗外的樹,也許他的目光常在那上面停留。或是在醫院對面的小飯館裡找個靠窗的座位,點個什麼菜,安營紮寨坐下去。看不到胡秉宸,看一看那所醫院也好。 店小二在她就座的那張桌子上沒完沒了地揩拭,睃著她的臉,好像能從她的臉上搜索出什麼。 儘管白帆和楊白泉不確切知道茹風是誰,也能猜出她是吳為的人。茹風不忍心告訴吳為,有一次楊白泉甚至把她推出病房,差點讓她跌一跤。而白帆的眼睛雖然一半被松垂的眼皮遮著,但也並不妨礙用剩下那一條眼縫,力量足夠地夾她。 有什麼能難倒茹風?和胡秉宸說英語就是。 出了醫院門,發現有人跟蹤,她像個老練的地下工作者,左躲右閃,總能把釘梢人甩掉,一面走還一面樂,沒想到有一天能和老地下黨一比高低。茹風一直為沒有趕上地下黨那種浪漫時代、浪漫經歷而遺憾,現在卻補上了這一課。有時她就拐進圖書館,借上一本書,在那裡一坐坐到閉館,或進到一家電影院,買張票大睡一覺。茹風永遠不會知道,胡秉宸在給吳為的信中怎樣說到自己——……別聽茹風的,她不知道一個真正的硬漢是什麼樣! 你碰到的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如果你沒有碰到這樣的男子漢,至少在電影裡看到過,譬如美,國西部影片中。 張學良陪蔣介石回南京去是上了當,但他是個真正的男子漢。我一貫欽佩趙四其人,此人可人歷史。當年於風至因病走開了,趙四自願進去陪伴張學良,幾十年如一日,否則張某可能活不了這樣久,早就悒鬱而死。……聽到你受壓的情況,心裡十分難受,但請記住,我永遠同你在一起,你永遠佔有我,你所受的壓力都在我的肩上。現在看得很清楚,整個機器開動起來,準備軋碎不老實聽話的人。這個機器是龐大的,已經軋碎了千千萬萬,還要運行下去。鼓起勇氣來!事物總是要變化的,歷史總是要前進的。 希望你好起來,胖而不失去小蠻腰。還有,別由於好起來而忘了我。世界真奇怪,生了你這樣一個小媳婦,完全可以選擇一個年輕、有才華、身體好、待人溫柔的男人,偏偏死戀著一個比自己大二十多歲又病著的老人;又生了我這樣一個準備為你丟:棹一切的男人…… 如果張學良不被監禁、孤絕幾十年,而是有更多釋放人性的機會,趙四還會被他愛到最後嗎? 所有的成立,其實都是條件下的成立。 可是吳為並沒有感到肩上的壓力有所轉移,可見林彪那個精神萬能的理論,是絕對站不住腳的。為吳為排憂解難的還是她那些朋友,茹風、茹風父母或茹風父母的關係。 茹風激憤地說:「胡秉宸不能這樣對待你,你受到的壓力太大了,所有的壓力都在你一個人身上,這樣的話我不知說了多少遍,都不願意再說了。這個人全是嘴上的活兒,你看不出來嗎,他在耍你!此事只好不了了之,再拖下去,非把你拖死不可。我再找他談一次,讓他明確地講清楚,或是還要你等,或是就此了結,不能這樣含含糊糊對待你。」不儘然都是茹風的開導,讓吳為開始醒悟的是這樣一件事——胡秉宸火急火燎讓她到醫院去,還附有路線圖和說明:「我一定要見你一面,有要事商談……負責看守的同志已經撤離,我也可以下樓了。星期六早上九點一刻至十點,我在附圖打叉的地方等你,如果十點不到就是醫生纏住了,你就回去。如果你十點還不來就是有要事,我也不等了。醫院有個正門,還有個旁門,隨你的便,按圖索驥即可。衣服普通些,別哭,別激動,否則我的病又會反復,這幾天很好。」 吳為以為有什麼重要的事,只好冒險到醫院去。按照胡秉宸畫下的聯絡圖,在病房大樓外找到了他標出的臺階。實際卻沒有什麼重要的事商談。吳為說:「我的處境非常危險,沒什麼重要的事,幹嗎叫我來呢?」 「想你。」 胡秉宸撫摩著她的頭髮說:「滿頭青絲如今也斑白了……怎麼瘦成這個樣子?千萬不能太瘦,太瘦我就不喜歡了,——當然,將來也不許太胖,永遠像我想像中的樣子。」 其間保姆來送菜,轉身離去不一會兒,白帆駕到。 如一盤大磨,穩穩壓在他們中間。看看左邊坐的胡秉宸,又看看右邊坐的吳為,發問道:「談什麼呢?」 這個問題本應由胡秉宸應對,可是胡秉宸一言不發。 吳為也可以一言不發,這本不是她生出來的事,可她那不自量力、保護他人的毛病又上來了,回說:「談些事。」白帆罵道:「不要臉!搶我的丈夫,還天天來這裡約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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