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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九


  那天護土送他去做心電圖,趁護士交接工作的當兒,冒著再次發作心梗的危險跑了出去,向看守公用電話的老人說:我是某某床的病人,忘了帶錢,一會兒讓護土給您送來。

  可是吳為不在家,只好怏快回來,之後非常冒險地通過保姆寄給吳為一封信——

  終於走出險區……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現在身不由已,很想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能設法告訴我嗎?

  總之我們在向不合理的習慣鬥爭,不管犧牲什麼,包括生命,在歷史上給這個半新不舊的中國創一個先例。我們要互相支持,絕對團結,不論遇到什麼都要堅持下去,人們瞭解真情之後,將會尊重我們的忠貞。

  很想叫你一聲我的親人、我的寶貝、我的乖乖,但我更願意稱你為基督。因為基督的一生是為了改變人,你也改變了我世界觀的許多方面。我的思想能從各種桎梏中解放出來,雖然有其內在的歷史原因,但你給我的影響之大,也是不能忽略的,而我們有機會談話的時間又是那麼短。這就是我為什麼喜歡這個稱號的緣故。

  被胡秉宸投入這許多熱情歌頌過的吳為,也不過是他主觀製造出來的一個幻象。在幻想中如此輝煌的女人,或是說作為男人同樣期待著的那個「白雪公主」,並沒有如期到來。

  吳為並不具備他期待的那種人格、才能、識見、真誠、勇氣、嚴肅、思想深度、人的尊嚴……一旦走近吳為,這些虛浮的夢想很快就會破滅。換而言之,走近哪個人,包括世界上最偉大的人,難道不是這樣一個結果?

  早有「君子之交淡如水」之說,這就是聰明人為什麼拒絕走近的原因。我已經可以下樓,像一個準備越獄的人一樣,正在籌劃與你的會面。也許在醫院的花園為好,這樣你可以不通過一切探視手續,等我創造好條件再告訴你。

  白帆那部一天難得一響的電話,成了熱線電話;冷清的胡家門前,也恢復了舊日車如流水馬如龍的景象。

  發向各制裁機構的對吳為的各種指控,也似乎惟白帆意見是瞻,定稿前一一送交白帆審定。

  她字斟句酌,權衡再三,將一切可能不利於胡秉宸的言詞一一刪除。至少在目前,當事態還沒有發展到不可挽回,胡秉宸還是她的丈夫的時候,一定得維護他的聲譽、利益,當然也就是維護了自己。

  儘管白帆意在整治吳為,豈不知這樣一來,同時也把胡秉宸賣了出去。

  俗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也就是說吳為的惡行得有一個載體方能成立,沒有第一者哪來第三者?

  以白帆多年的政治經驗,本該明白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可她一頭栽在爭奪丈夫的保衛戰中,犯了一個女人通常會犯的低級錯誤——借刀殺吳為的同時,也殺了胡秉宸,更殺了她和胡秉宸的婚姻。

  老練的白帆,也該從胡秉宸閃閃爍爍、暖暖昧昧的態度看出胡吳關係的破綻。

  她也不知道,意大利比薩大學心理研究院在人的血液中發現了一種可以控制血清的特殊蛋白質,熱戀中的人,能使這種蛋白質下降百分之四十,它的百分比,隨戀情的深淺而變化。白帆只要測試一下這種蛋白質的含量,也就不會對胡秉宸的移情別戀那樣大動干戈。

  白帆太急於報復了,結果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如果白帆放手胡秉宸,讓胡秉宸與吳為有更多的接觸,而不是在任何細節看不清楚的、黑咕隆咚的胡同裡流竄,那麼,不用白帆動一個手指,像吳為這樣注重細節的人,僅是胡秉宸吸食湯水的動靜、他的腳癬、他的花襪套、他的蘭花指、他的斤斤計較……這些雞毛蒜皮,就能讓她卻步。後來吳為慶倖,幸虧胡秉宸不抖索腿,不對著他人的臉驚天動地地打嗝、打噴嚏,不穿吊腳褲,不用指甲摳牙縫,蘭花指上還沒留女式長指甲……

  而精神和智慧的光芒,卻能在黑咕隆咚的胡同裡大放異彩。

  即便白帆不放手胡秉宸,環境寬鬆些也行。可是道德敗壞的吳為運氣更壞,沒趕上未婚同居或未婚媽媽的時代,又接受了過去的教訓,決不重蹈覆轍,不時對胡秉宸來個最後通牒:「我們或是一刀兩斷,或是你解決多頭政治的局面,反正我不能當你的情婦。」像吳為這樣的情人,實在讓興趣廣泛的男人太不輕鬆。如果趕上一個寬鬆的時代,讓他們有更多的機會接觸,吳為也將有機會糾正自己——

  像這樣一個俊朗又不失英雄氣概,懂得品位而又不失紈挎,大俗大雅、有形有款,永遠的新潮又永遠的懷舊,一點、一味、一絲、一毫全方位品味生活,恐怕也是「五百年才出一個」的優秀男人,為什麼不可以對一個打錯電話的人,或晚上十點後來電話的朋友來個「操你媽」?當朋友向吳為抗議「你們家老胡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廠的時候,吳為勸說道:「別生氣,他不知道是朋友,如果知道是朋友,一定是『謝謝』、『對不起』諸如此類。」朋友想想,也就釋然。不是吳為袒護胡秉宸,這的確是一個匆忙中忘記戴上面具的失誤。

  又為什麼不可以對岳母葉蓮子發出惡聲「去你媽的!」當葉蓮子請求胡秉宸不要在吳為那雜亂卻自有序的桌子上亂翻,以免將吳為寫在紙頭上的小說劄記錯位的時候,墨荷的後代葉蓮子疑是顧秋水殺將回來,除了腳步踉蹌後退,別無他法。

  「我一再提醒秘書注意這個原則,首先考慮保護老胡的聲譽和家庭的安定團結,孤立打擊的只是吳為那個道德敗壞的女人。秘書到底水平不夠,還是有忽略的地方,經你斟酌後,文字更縝密了。我們要多通氣,有什麼情況及時交流。」隨後又適時造了一個小謠,「哦,忘了告訴你,昨天吳為闖醫院,被我們的同志攔截……那兩個值班看護老胡的同志,已經寫了證明材料……」

  白帆牙痛似的呻吟一下,「她又來了!」

  「……我已經讓秘書通知所有值班看護老胡的同志,絕不許吳為邁進病房一步……不過目前動用的僅僅是輿論,形成不了威懾。要想徹底解決問題,不能投鼠忌器,恐怕還得從黨的系統進行干預……」

  白帆不是不懂得動用黨的力量,不論什麼力量在黨的力量面前無不化為齏粉,但給中央某領導的申訴讓她頗為躊躇。先不說上面將因此對胡秉宸有什麼看法,像這樣老眼昏花,萬一一個字沒看清楚,意思滿擰。一個字批下來,吳為固然完蛋,胡秉宸也就跟著一起完蛋了。而一旦批下來,就像皇帝的御批,毫無更改的可能。其實有關胡秉宸搞了一隻「破鞋」的傳聞已滿天飛舞,一世功名早就論秤約了。什麼不要擴大事態?擴散得越快、越大,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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