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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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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樣說,不是還不撒手嗎?」 出得醫院,馬上與部裡幾個頭腦商議,向吳為工作過的所有單位發函,調查她的檔案。 查吳為個底兒掉!不論歷史或男女關係上的污點,別想逃過她的火眼金睛。 在謀劃這些事情上,白帆的專業水準可與安全部門比肩。至於在胡秉宸面前無以應對,則既是水平有限,更是愛之彌深。 吳為雖然沒有變節,可也不能說沒有動搖。 既然部裡指定佟大雷為胡秉宸醫療方案的負責人,又擔綱救命吳為的重任,佟大雷有了理所當然接近吳為的充分理由。 或繼續文字攻勢—— 某君陷於情,十年不能自拔,聞之愴然。有舊作堪可。移贈,聊以慰之。 十年昏曉枉拋梭,擲卻吳花似雪多。 作帛堪書騷萬卷,臨風不必歎湘羅。 胡吳近咫,渺若山河,東坡雲:多情卻被無情惱,信然。你可以責駡天下男人都是渾蛋,我覺得可能也有例外。男女好壞之爭,古今中外,由來已久,成為專著的,也很多,我敢擔保你我都可能不在被罵之列。 或遊說吳為—— 「聽了你和老胡的事,簡直像個大爆炸。想了很久,覺得還是應該把老胡的問題告訴你,他是個偽君子……用一生心血追名逐利,爬向權力的金字塔,絕不會為愛情而犧牲地位和黨票。就在三月份請老戰友吃飯時候,還和白帆兩人來回夾菜敬酒……所以我勸你要實際些,也許他對你說過『即便死也要死在你懷裡』這一類話,但以我對他幾十年的瞭解,說說可以,不會真幹。為了爬上權力或是聲譽的金字塔,胡秉宸可以鐵石心腸,六親不認,將七情六欲一一割捨,以求正大光明、無懈可擊……不要誤會,不是說他官迷,綜觀古今中外天下偉男子,哪個不是通過權力來展現他們人格的偉大?這樣的男人多半不會被女色所誤,所以才能功成名就。老胡差不多已經到達那個塔尖了,更不可能為一個女人半途而廢,不會,我太瞭解他了,幾十年的戰友了嘛。這些事如果不對你說清楚,等於害了你,但我也決不破壞你們。」 然後一針人穴地問:「如果老胡真愛你,為什麼不了斷與白帆的關係?」 「要解決這個問題,白帆肯定會鬧得滿城風雨,對手會用這個把柄整治他。」 「這都是胡扯,如果老胡有決心,誰也攔不住。你看不出他在欺騙你嗎?我確信無疑他在耍弄你,白帆非常肯定地對我說過:『這一年老胡待在家裡實在寂寞,不過在吳為那裡找點兒刺激而已。』我的話你當然不信,但是我們等著瞧,事實會下結論。」 這些似有似無、真真假假的話,一則出於戰略,二則若能同時腐蝕吳為對胡秉宸的愛,何樂不為? 吳為顯然中計,雙目像被灼傷,迷茫無助。 現在,她最介意的倒不是胡秉宸是否耍弄她,或胡秉宸的背信棄義,她是被「他是個偽君子……用一生心血追名逐利,爬向權力的金字塔」打蒙了。 難道她鏤骨銘心愛著的,就是這樣一個利祿之徒而不是條英雄好漢? 難道她所愛的男人,一律是自己心自中製造出來的?不但製造一個又一個又一個愛的對象,還製造了他們對自己愛得天翻地覆、轟轟烈烈? 「不——」她囁嚅著。 「我和白帆談了,如果老胡真要和吳為結婚,你就算了,孩子、年齡都那麼大了,讓他們去吧;如果老胡真搞兩面派,自有組織處理兩面派的辦法。你要不要見見白帆?」 「不,不。」 佟大雷很滿意。對付吳為太容易了,一旦離開她那個寫作王國,智商馬上下滑至零。 倒了杯茶放在吳為面前,「為這樣一個老頭子,不值得這樣死去活來。」忘記自己也是一個老朽,「我始則不信胡秉宸會如此,現在覺得他十分可鄙……唉,放心,我會隨時向你報告他的病情,一旦有機會,就想辦法讓你們見面。我們來研討一下,下一步該怎麼辦……有沒有什麼信要我帶給老胡?」 「當然,要是方便的話。」真想問問胡秉宸,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佟大雷急急拿出紙筆,希望吳為立刻將信寫就交給他。可是他太急了,回手帶倒了寫字臺上的墨水瓶,黑色的墨汁灑了一桌,滴滴答答流向地毯。他早就覺得這瓶墨汁非闖禍不可,每用一次墨汁,這感覺就出現一次,果然應在這個時候。 吳為十分歉疚,都是因為她,「真對不起。不用急,等我想一想。」這樣的信,真得回去好好想想。 「啊——」佟大雷痛惜無法得到吳為親筆寫下的物證了。 吳為回去想了想,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了無蹤影。 吳為在哪兒呢? 漫五目的地在街上擠來擠去,任人推搡,巴望著他們當中有誰揍她一頓才好,覺得自己隨時都會大叫一聲,然後徹底地失去理智。現在她能專心幹的就是這件事。 遠遠看見二個穿軍大衣、戴鴨舌帽的人,走路樣子十分像胡秉宸。當然不是胡秉宸,吳為在風地裡站住,等那人走近、走過。風推著她繼續向前走去。胡秉宸還會用那件軍大衣裹著她嗎?他,說,本來買件二號大衣就行,但是買大了一號,為的是可以把吳為裹在裡面。 公園側門的兩棵松樹與胡秉宸身高等齊,他每每在那樹下等她,那兩棵樹如今總讓吳為一驚一炸,覺得胡秉宸還站在那兒等她。 桃樹下的長椅還在,吳為在那水泥長椅上坐下,昔日的溫情一一浮現,還有胡秉宸的甜言蜜語。她不禁側過頭去尋覓,然而胡秉宸不在了……有聲音從她腔內遊出,不是哭聲,是肉體在過去與現實兩塊磨盤裡碾碎、折斷的響動。 公園裡那個看大門的人,總是奇怪地看著她,一定在想:怎麼就剩下了她獨自個兒? 沿著他們的路遊蕩而去,胡秉宸曾在這路上說:「《世界文學》裡有篇澳大利亞人寫的小說,小說裡有這樣幾句對話:『你記得嗎,那時我們做愛到半夜?……」記得,累得我到現在還沒恢復過來。」做愛』這個英文詞翻譯得很好。」吳為哈哈大笑,然後向土坡上跑去,胡秉宸站在坡下,張開雙臂,說:「來,來!」 她順著土坡跑下,衝力很大地投入胡秉宸的懷抱。就在那時,他摟著吳為說:「要是哪天我覺得不行了,拼命也會告訴你:即便死,我也要死在你的懷裡,在與你的親吻中死去。」 走著走著,來到電車站。春失的一個晚上,他們坐電車回家,吳為頭上包了一條頭巾,胡秉宸說:「你看上去像一枝鬱金香。」 「你可真會說情話。」 「像我這樣多情的男人,你再也找不到了。」是啁,太多情了。 一輛電車駛出總站,吳為不禁向車後窗望去。最後一次見面,胡秉宸正是乘這路電車離去,站在車廂尾部,穿著軍大衣,向她不停地搖手。 這樣一個人,是「用一生心血追名逐利,爬向權力的金字塔」的人嗎? 胡秉宸失去了行動能力,身旁又有白帆或楊白泉看守,只有佟大雷是惟一的消息渠道。他當然不能相信佟大雷,可又不能不為佟大雷的蠱惑激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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