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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七


  畢竟胡秉宸一壓多年沒有發展他人黨。

  在革命前景並不十分看好,也沒有必然成功保證的時候,「黨員」兩個字是高度濃縮、高度凝結的崇高誓言,除了更多的負擔、更危險的工作、更無條件的服從……什麼也不意味。

  那時胡秉宸不發展他人黨,只能說他付出的還不夠,除了繼續奮鬥、努力爭取,沒有什麼可說。

  誰料一九四九年後,「黨員」這個稱號漸漸「增容」,它不僅僅是高度濃縮、高度凝結的崇高誓言,更是信任的基石,由信任而任用,由任用而地位,而待遇,而級別……實非他們當初的想像,那麼人不入黨、黨齡長短,也就凸現出特別的意義。

  這,粒不經意掉下、當時被他們忽略不計的種子,此時也就發了芽。這也不值得大驚小怪,那些冰凍了幾千萬年、毫無生命跡象的種子,在適當培育下都能發芽,何況這樣一粒種子?

  是啊,什麼都會過去,豈止是愛情!

  不是胥德章或胡秉,宸墮落,時代如此旗幟鮮明地把「地位」作為計量單位,胥德章和胡秉宸們不努力將自己變成「地位」,又能怎樣呢?

  電話鈴響了。「是,是我,噢?」餐廳裡的嬉笑干擾太大,佟大雷將話筒換到左耳,以便聽得更清楚些,「你說什麼?確有其事。好好,我一定盡力。」「……那一陣文化界確實在某飯店召開過一個會,查了查老胡那個司機的行車記錄,果然沒有出人。還有……」白帆將新近掌握的情況一一道來。

  由胡秉宸主持的「維持會」,不說四平八穩,至少多年來彼此身份沒有得到暴露。而隨著胡秉宸突然病倒,這三個在三岔口上瞎摸的人終於亮相。革命老幹部白帆,與豬腦子吳為沒了區別,全都落水,也都抓住了佟大雷這棵救命草。

  一到關鍵時刻,大部分女人的視力會出現問題,為什麼說「鼠目寸光」、「頭髮長見識短」?總有他的道理。

  「你的意見怎麼辦好?」

  「我個人沒什麼成熟的意見……這樣吧,我向部黨組反映反映,由部黨組研究吧。」

  好,行動起來了!這個渾蠻的女人一旦行動起來,就是九級風浪。白帆的電話,早不來、晚不來,卻揀眾人在場時來了,來得真是時候!不然佟大雷還得為開盤時機而躊躇。

  打掃淨溢於言表的興奮,佟大雷腳步平穩、速度如常地回到餐廳,落下座來,發出不輕不重、毫不誇張或嘩眾取寵的一聲歎息:「唉,真可惜。」

  「怎麼回事?」佟大雷用極為正常的語速、語氣,不只將白帆的電話內容重複一遍,還對前因後果進行了完整的介紹。當然,白帆進入戰備狀態的緣由略過不談。

  佟大雷這麼快就伸出了他的爪子!幸好他和常梅穩妥,沒有應吳為的請求摻和什麼,不然肯定被佟大雷扯進去了。眼前形勢,何去何從,還不明白?但胥德章即刻給他和常梅定了位——在即將開始的圍剿中,只能舍車馬保將帥,痛打落水狗吳為。

  「老胡同志重病在床,隨時都有生命的危險,不能讓他受刺激。要多做他愛人白帆同志的工作,以革命利益為重,不要鬧個人義氣。還要防止事態擴大,不要因此影響胡副部長的聲譽。」「那位」肅下臉來,鄭重指示。「是,是。」「那個女人……你說叫什麼名字!」

  「吳為。」

  「對,吳為。」「那位」也鄭重地重複了一遍,像用手指使勁按了按,將這名字按進了腦回,「肯定是女方的責任,恐怕還要和她那個單位的黨組織打個招呼。」

  「我這就讓他們去辦。您還有什麼意見?」「你一向認真細緻,秉公辦事,我再說就是畫蛇添足了。總之,這件事由你掛帥。」——可不能直接插手,特別是牽涉到同一級別的幹部,鬧不好有乘危之嫌,再說他們本來就不對付。

  「怎麼能這樣說?還是集體領導嘛。」佟大雷嘴上極力推諉,內心卻躍躍欲試。出身寒微的佟大雷,為人處事不大瞻前顧後,還有個伯父當年確為義和團中一個小頭目,想來那是一個流氓無產者家族,鍘刀上那個掌刀人的角色由他擔綱可說是名至實歸。而且在這場賽事中,佟大雷和白帆的目的是金牌,其他人則重在參與,能得個名次當然更好。「好,好,集體領導,集體領導。不過情況還是你提供的嘛。」將發難者的帽子,往佟大雷頭上又緊緊按了按,「總而言之,你比我們瞭解情況,帥旗責無旁貸由你來打。好啦,好啦,不是什麼大事,生活問題嘛,小事一樁。」

  下面是對前因後果等細節長時間的討論。

  如此細嚼慢嚥地消化這個話題,並非對黃色的偏愛。對具有政治眼光的人來說,一切材料可能都有用,單看你怎麼用,用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胡秉宸與吳為的男女之情以及他們是否上過床,不過是飲酒作樂的話題,要緊的是借此話題能做出多大文章。

  胡秉宸太防範了,防範得讓人找不到下手的地方,真是沒有白乾地下黨。現在終於有了一把鑰匙,可以打開胡秉宸那個無懈可擊的堡壘了。

  謝謝胡秉宸給了大家這樣一個機會,毀滅一個人其實也很容易。

  「是不是開個黨組會?白帆同志要求組織幫助,她也是個老同志了,遇到這樣的事自然還得衣靠組織,我們總不能看著一個為革命工作多年的老同志,被人欺淩而無動於衷。」「黨組擴大會。」有人提議。「不,黨組會,儘量不要擴大事態。」響鼓不用重捶,主題一掠而過。然後進入男女話題。這是一個駕輕就熟的題目。雖然方才的題目也很熟練,但再熟練也是走鋼絲,而且沒有安全保險,戰戰兢兢走在系於高樓大廈間的鋼絲上,誰知道風和日麗好端端的天氣,會不會狂風驟起?那風是東風、西風、南風、北風,還是又東又西又南又北的亂風?一踏上那條鋼絲,就把生命交給了魔鬼,或人地獄或上天堂。不過在那條鋼絲上走的人,大都存在僥倖心理,萬一能上天堂呢?吳為不是禍水又是什麼?一個人就將一潭死水攪成了渾湯。不論事端是否由她而起,從此「談吳色變」,吳為成為避之不及的邪物。

  7

  各項工作緊鑼密鼓地開展起來。對於只有藍圖尚無設計圖紙的胡秉宸來說,他們是過於急躁,揠苗助長了。哼,死在她的懷裡!胡秉宸剛過病危期,白帆就對他說:「你總算醒過來了,很可惜沒能死在吳為的懷裡。不過實話跟你說,你還是死了這份兒心吧。我寧,肯把你從這裡抬出去,也不會讓你死在她的懷裡!」

  白帆下了死決心,如果胡秉宸鬼迷心竅、執迷不悟,她就親手把他的聲譽、前途撕成碎片,就連這些碎片也要一把火燒了,連骨頭渣也不會給吳為剩下。

  即便胡秉宸死了,屍體也得屬￿她。在他的追悼會上,腳下家屬獻花的那個位置,放的是她和孩子們獻的花圈;花圈緞帶上,寫的是她率楊白泉和芙蓉等人敬獻的字樣,而不是吳為。

  胡秉宸一驚,原本光亮白潔的四壁,霎時間貼滿了白帆的臉,密密麻麻;銅牆鐵壁。

  白帆怎麼知道「死在你的懷裡」云云?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吳為變節了?

  心電圖馬上出現險情,護土大夫又是一陣搶救。

  即便如此,白帆也不後悔,她本來就是要讓胡秉宸「死心」。

  胡秉宸的兵法也非常混亂,顯然沒有一個總體規劃,打哪兒算哪兒。

  到了這步田地,還對白帆這樣說:「如果你鬧開去,我就和你攤牌。」

  如果不鬧出去呢?

  憤怒至極的白帆,不認真考慮這句話裡極為豐富的層次,回答說:「即便我可以讓步,成全你們,可還有黨的紀律、社會的道德和法律上的責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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