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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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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吳為!憔悴、疲憊,兩隻手用力在空中不停地、毫無收穫地抓撓著,裹挾在飛沙走石的勁風中,從他身邊轟然掠過。 他聽到吳為的喊叫,好像在叫他的名字。好遠哪,讓疾風吹得斷斷續續。他確信看見了吳為的嘴唇,像那個雪日一樣,只是唇上有皴裂的皮。 隨即明白,這是他們分道揚鎬的時候。 如何是好? 焦急中向自己猛擊一掌,然後直直地倒了下來。倒下後的他,面目全非,是他,又不是他。 「在裡面,在裡面,我在裡面。」裡面是哪兒?自己又是在哪兒? 他把自己丟了,咽!他把自己丟了。 胡秉宸仰起頭,呼出無奈而絕望的一聲長嘯,震得日月星辰紛紛墜落,迅疾地、伴有斷裂的轟然巨響。沒等到找到自己,胡秉宸醒來了。「想吃點兒什麼嗎?你知道常梅的手藝。」 胡秉宸這才明白眼前是最親密的老戰友。終於想起青年時代一起吃大鍋飯的情景。那時他的胃口真好,老是餓、老是餓,老想吃、老想吃,卻沒有什麼可吃。饞極了在街頭小酒攤上,空口光喝一碗濁酒也是好的。現在有的吃了,牙口也不行了,胃口也不行了。 他們何止為革命出生人死?連他們的口腹之欲也不由分說地一起貢獻給了革命。孔老夫子早對人生下了「食色性也」的定義,這麼前後一看,他們何止在非常時期,連「後非常時期」也貢獻給了革命。 白帆不會燒菜只會做革命同志,胡秉宸要想打牙祭,只有往胥德章家裡跑,常梅能把一掛豬腸子、一條黃瓜燒得如山珍,如海味。 偶爾胡秉宸也下廚,燒個酸辣湯什麼的。由於白帆不喜歡腐化生活,保姆也被領導得只能燒缺鹽少油的革命飯菜,但對胡秉宸燒的酸辣湯白帆並不排斥,有時也提倡一下「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吩咐道:「老胡同志,給我們搞一個酸辣湯,改善改善生活怎麼樣?」 看著胡秉宸在廚房裡切豆腐,煮雞湯,打雞蛋,洗黃花木耳,白帆就放下報紙或文件,靠在沙發上,滿意地點點頭,「多放些花椒喲!——」是吩咐勤務員、警衛員「搞些辣椒喲」的氣魄,讓胡秉宸想起「後非常時期」電影上的毛澤東,那些相當人情味的細節。 那時胡秉宸的家,革命色彩濃郁,如果發生戰爭,隨時可以建立一個野戰班,一分鐘內就可拉上前線。自從有了吳為,他有時會想,要是在廚房裡做酸辣湯的不是他而是吳為,該多有滋味兒!吳為一定會為放多少醋或是胡椒與他爭論不休,卻不會為了幾個菜錢像白帆那樣摳保姆,把保姆摳得眼淚都流出來了……白帆領導下的日子,是不是有點像放錯作料的菜? 「老胡,你住.監護室期間,有個叫吳為的女同志去找過我們……」 胡秉宸馬上握住胥德章的手,像那些要死的人,抓著什麼就豁出命抓著那樣不遺餘力。胥德章手上,感到被一副骨頭夾著的疼痛,心裡一驚。 胡秉宸那雙眼睛,也定定地望著胥德章的嘴,「你是說——吳為?」 胥德章明白了,一切都是真的。他點點頭,在胡秉宸耳旁,將那夜奇遇一一說來。 有些地方,胡秉宸還要求重複一遍。最後胡秉宸說:「我需要你們的幫助。」 胥德章說:「你放心,你放心。」 胡秉宸並不放心,也許因為太懂得他們的心,或不如說太懂得自己的心。 6 應該說佟大雷不是喪盡天良的人。 胡秉宸的地位本就岌岌可危,命又危在旦夕,醫生說即便不死也是廢人,恐怕只有躺在床上了此殘生。 也就是說,再不能指望胡秉宸重整旗鼓、協同作戰、共謀大業了,更不要說再保薦他落實到副部長那個位置上去。從此後,佟大雷將是孤軍一旅。念及胡秉宸對他的種種好處以及胡秉宸的種種優點,他只能長歎一聲。 出身寒微,少一點道貌、談不上岸然的佟大雷,對形象的考慮不像胡秉宸那樣「五步一回首,十步一徘徊」,必然如此這般地直截了當——用力很猛地將胡秉宸推出去,以變被動為主動;而且還得及早,若不及早,身價更是貶值。 畢竟在官場上混過多年,知道不便親自出面,最好從白帆人手。對白帆的渾蠻,佟大雷瞭解的不比胡秉宸少。 那也就把吳為一起推出去了。 投鼠忌器呀。 佟大雷煩躁地拿起電話又放下。 就是和胡秉宸脫鉤,也不能推得那麼狠,那麼殘酷,那麼負心負義啊! 已是夕陽西下肘分,說什麼「夕陽無限好」,還有那個「只是近黃昏」呢! 黃昏是什麼,是突然一眨眼,黑暗就來臨的永寂。 想起不久前對吳為的「開導」:「所謂人性,談了幾十年。我這個經歷戰爭、嘗盡人間疾苦、看遍世上瘡痍的人根本不相信。一九四三年河南大災,水、早、黃、湯,母子父女相食……什麼人性?戰場上講什麼人性?你不殺他,他就殺你。一九四二年我抓到一個日偽間諜,三十多歲,燙髮,大夏大學畢業生,能言善語,風韻頗佳。因為戰爭,沒有時間和她糾纏,黃昏時分,臨撤出村子前把她砍了,我看她還一步一回頭呢。有什麼法子,生死搏鬥嘛!」果然是突然一眨眼黑暗就來臨的永寂,黑暗中,一切都變得不可把握,刻不容緩地換了天地。一臉肅殺的佟大雷打開檯燈,撥通了電話。 胡秉宸冷冷清清的離休,轟轟烈烈的戀愛,某種意義上卻是一個停頓,意想不到的事情往往就在一個短暫的停頓中發生。已有傳言,胥德章將取胡秉宸而代,沒想到提名力薦的竟是胡秉宸的那個死對頭。這是一步險棋,也是一步高棋。比之剛到延安的一覽無餘,胥德章面目全非了。不論遇到什麼情況,仍然像個隱蔽極深的地下黨,不驚不炸,沉穩幹練,絕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如果讓胥德章、胡秉宸回到當年,回到他們的大學時代,可能誰也認不出誰了。 想到這裡,胥德章又有些感慨。 不能說胥德章無情無義,可也不能不讓他想到蒼天有眼。 畢竟與胡秉宸有著不相上下的革命歷史,卻始終沒有得到一個相應的地位佐證,如今機會來了,又何必拒絕? 即便拱手把這位置還給胡秉宸,胡秉宸也無能為力了,何況自己並沒有向「那位」暗送秋波,有什麼必要良心不安呢? 以前,胥德章輕易不應佟大雷的招呼——特別這次宴請的還有「那位」客人-,即便盛情難卻,也會向胡秉宸打個招呼,現在卻什麼都不必想了。名義是嘗鮮。 「來來,嘗嘗鮮,老家帶來的新臘肉……早就想請大家嘗嘗了,可是為老胡的治療,忙得我什麼都顧不上。唉,多好的同志,可惜啊,可惜廠「好同志,有原則。「那位」的白淨臉上泛著潮紅,有些微醺的樣子,「部裡這些年工作上的進展,與胡副部長的推動、領導是分不開的。」不見得諸事順遂的人都這樣慷慨。好比曾幾何時,春風得意的胡秉宸就從不練這套功夫,對人難得賞個笑臉,好像全世界的人,惟他正確。 「是的,是的。」眾人一面應和,一面等著下文。 輕擊桌子的五個手指,各個顯出深不可測的樣子,「其實呢,什麼意見不可以交換?不過能提出來就好,不拘形式,談完就完。只是胡副部長心重一些,結果……革命工作嘛,什麼情況遇不到?還是五湖四海嘛……」有人適時點了題:「心胸狹窄不但對革命工作不利,對身體也不利……」 一下點出,主菜不是臘肉。 「來,來,再喝,再喝。」 有人起身,把各位門前的酒杯斟滿。 「來,你我也喝一杯,」說著「那位」舉起酒杯,與佟大雷碰了一下,「你的工作我本來有所考慮,可是『文革』剛剛結束,百廢待興,倒是胡副部長先過問了,慚愧,慚愧……」「哪裡,哪裡,我們共事多年,我這個人你還不瞭解?對名利毫無興趣。與老胡嘛,不過工作關係,許多觀念上還有分歧。」接下去就是部裡那些鬥來鬥去的陳年舊事,失勢的胡秉宸自然成為墊底菜。胥德章原本只在一旁隨聲附和,熱烈賠笑,他不能,也不應該像佟大雷那樣過分拍賣自己,可是話說到這個地步,胥德章感到了難以承受。恢弘或委瑣的界限怎能分得十分清晰?越是具備傳統文化的優良品格,越是事事艱難。官場上胡秉宸可能有勇無謀,也可能因為難展身手而鬱鬱寡歡,但與這班人馬絕對不可同日而語。 四十年前,胡秉宸為他安全轉移,被特務逮捕幾乎犧牲的往事,如此清晰地凸現在胥德章眼前。 可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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