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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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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十年風裡來雨裡去,沒有一定「本事」,胡秉宸能升到這個位置嗎?能升到這個位置的男人,本質上差不了多少。 從一個至情至性的知識分子爬到這個位置,何止是過五關斬六將、修韜晦、煉金睛……最難之處怕是還要多少次背叛自己的人格。 說起來他又比胡秉宸差多少? 世事也不能這樣不公平,讓胡秉宸占盡風流! 佟大雷積極介入胡秉宸事件,可以說不完全出於嫉恨,也可以說完全出於嫉恨。 當然不是故事。 吳為此刻的神志不清,顯然也不是演戲。 從吳為敘述的許多細節可以看出,那是胡秉宸的所作所為。 佟大雷一時無語,只能一支接一支點煙,卻不吸,任一支支煙在指間化為一截又一截白灰。 這種事于他人、于佟大雷,都算不了什麼,發生在胡秉宸身上卻是八級地震。胡秉宸不是有名的清廉、一塵不染、兢兢業業、拒腐蝕永不沾嗎? 確切地說,佟大雷此時的興奮,還僅限於一個望塵莫及、高不可攀的神化人物,突然從高不可攀的高度上墜下,並和自己站到了同一個水平線上,就像盜賊找到了同夥,佟大雷不再感到孤單。被人視為行為不良、品行不端的佟大雷找到了同類,而且是這樣一個優秀的同類。胡秉宸現在變成了佟大雷十足的「理由」、十足的「藉口」、十足的「依據」。最後他撚滅了手裡的煙,誠懇而動情地說:「感謝你這樣信任我,我非常同情你們的境遇……」 想不到佟大雷沒有趁火打劫,吳為不覺一改對佟大雷的輕慢,兩隻淚眼信賴而又尊敬地望著他。那目光宛若一台起重機,佟大雷明顯地覺得被這目光抬舉得高大起來,身坯實實在在一寸寸地上升,「我一定想辦法幫助你們。不過今天太晚了,他妻子兒女肯定都在病房守著,你是進不去的。」 此話合情合理。 既然佟大雷答應幫助他們,她就應該聽從他的安排。可是佟大雷一走,吳為又慌亂起來。 想起胡秉宸不久前對她說過:「我有二個可以信託的朋友,萬一出了什麼事,你可以去找他。」 「什麼事?!」 胡秉宸當時已感不支,萬一自己有個山高水低,事實上並沒有長大成人的吳為怎麼了得?白帆在這方面可以應裕自如,吳為卻不行,她是一團氣、一團霧,有點不食人間煙火。 「沒什麼。我是說萬一我不在你身邊,又有了什麼大事需要幫助,可以去找他。」 吳為在胡秉宸給她的那些信裡找到胥德章的地址,拿起就往外走,可是想到空口無憑,又轉身拿了胡秉宸給她的兩封信。 夜已深了,吳為在那些沒有照明的樓道裡摸來摸去,幾次被臺階絆倒,跌跌撞撞爬上樓,終於找到那戶人家。 敲了門。有很謹慎的盤問,然後被讓進光線很暗的走廊,看見兩張難以看清也就不容易記住的臉。可是他們沒有拒絕陌生的她,足以看出他們對胡秉宸的感情。胥德章和常梅顯然不知道胡秉宸的近況,可是一看胡秉宸給吳為的那兩封信,就驚慌而又意味深長地互相對視了一眼。在那一眼短暫異常的交流裡,神速地交換了彼此的想法以及應對這一非同尋常局面的辦法——不論發生什麼情況,首先護住胡秉宸。 那正是胡秉宸的筆跡,不會是假。胡秉宸的字很特別,且相當潦草,任何人也模仿不了,-只有特別熟悉的人才認得出他的字體。 所以對眼前的吳為不能有什麼懷疑,他們的地址也肯定是胡秉宸給吳為的。可他們還是從吳為身上嗅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深夜造訪,本就十分突兀,更何況還有這樣的信。儘管胡秉宸對吳為說有什麼急事、難事可以尋求他們的幫助,可要是換了他們,他們會等一等,想一想…… 此外她像條一刀沒有刺准,龐大、受傷、在水中掙扎得翻江倒海的魚,身旁那些船,若不小心就會被她翻進水裡。必得謹慎從事。 「這件事你對別人說過嗎?」 「對佟大雷說過,因為是他把老胡病危的消息告訴我的。」 胥德章和常梅緊張起來,彼此又對視一下。 如果吳為僅僅對他們說及此事,他們可能會研究一下如何幫助她,可是現在躲都躲不及了。佟大雷本就無風三尺浪,更不要說有風有雨。 他們從未接觸過如此不老練、不慎重的人,這種事怎麼可以隨便對人說!更不理解社會上竟有這種不老練、不慎重的人,和這種人共事豈不害死人? 他們為胡秉宸憂心起來。 「你打算怎麼辦?」「我想請你們和白帆談談,老胡人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請讓我去照顧他,只有我可以救他的命……」 吳為的話讓他們十分驚訝。說是兒戲,可是吳為看上去也有三十多歲了,要麼就是精神不正常。這種事談談就可以解決嗎?太綻稚了。 「容我們想一想。」 吳為覺得很失望,胡秉宸的老戰友似乎還沒有佟大雷那樣慷慨,應允她一線希望。當她離開那個昏暗的房間時,瞥見寫字臺上的一盆水仙,有很多即將開放的花蕊,那是計劃著養的,將準時在春節盛開。 雖然看到胡秉宸親筆寫給吳為的信,胥德章和常梅還是無法相信那個嚴謹、嚴厲,從來滴水不.漏的管子怎麼漏了起來。 他們並非不知道胡秉宸對女人的興趣,可絕未想到胡秉宸竟寫出這樣纏綿悱惻的信。幹了一輩子地下黨的他們,怎能失手將如此重要的物證留在他人手中?而且寫給這樣一個冒失的女人。 想來胡秉宸動了真情。 此時胥德章和常梅還不知道吳為的底細,只是她的冒失讓他們退避三舍。當他們得知吳為的底細後,將會更加堅決地站到白帆一邊。他們馬上到醫脘看望胡秉宸。胡秉宸似乎在一場惡戰、血戰中打得很苦,什麼都沒剩下,只剩下兩隻眼睛。 看到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的胡秉宸,常梅的心比白帆抽搐得還厲害,她曾為之暗藏幾十年心事的男人,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我們很惦記你,可是監護期間醫生不允許探望。」胥德章握著胡秉宸的手,幾乎流下淚來。 從胡秉宸的孱弱可以想見,他進行過何等殊死的搏鬥,孤零零的一個人,他們以及老戰友們都無能為力。 胡秉宸冥思苦想地看著眼前的兩個人,好像不認識,好像在找回自己的記憶,「謝謝。」他的聲音很空,宛若清風穿過一具骷髏,發出嗚嗚的空鳴。「好了,現在好了。」胥德章說。 可是胡秉宸並未顯出什麼興趣,就像他並不十分高興自己又活了過來。難道活比死更容易? 活是什麼?就是想方設法把「裡面」包裝起來,又千方百計包得巧妙,巧妙到有一天想要找到它都難了。那時,胡秉宸模模糊糊覺得還有一件大事沒有完成,是什麼呢?對,他還沒有找到自己的「裡面」。 他像是處於失重狀態,手腳散漫,微微蜷曲,回頭望去,一生的日子全擠在一條斷斷續續的棧道上。棧道上是塵土、烽煙、血,數不清的非人非獸的面孔、身坯……或許相親相愛,或許互相咬噬。 突然,呻吟、號聲四起。 一縷青塵也慢慢升起,擴散,以至淹沒了所有。 他看見自己,那整潔的、眼睛占去臉部二分之一的小男孩,站在芭蕉樹下,芭蕉樹下還站著一個美人——他一直在找卻又找不到的。 是芭蕉樹下的那個人嗎?又是又不是。 可腕上沒有灰玉手鐲,也沒絳紅色的衣衫,而是一身綠衣。 明明是個雨天,明明偎在絳紅色的衣上,溫暖、柔軟、陶醉。 怎麼卻多出一份將吳為擁在休裡的愛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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