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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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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胡秉宸相識怕有幾十年了,為了爬上權力——說聲譽也可的金字塔,胡秉宸的每一寸心思、每一分力氣都用在了工作上,可以鐵石心腸,六親不認,將七情六欲一一割捨,以求正大光明、無懈可擊。這套辦法,對那些目標不大,只想人個黨、當個勞模什麼的平頭百姓,也許可行,而若想在權力場中再上層樓,沒有上面的關係,不搞、不靠山頭是不行的。 某位高層人士不是不想利用胡秉宸搞掉「那位」,並且暗示胡秉宸,只要搞掉「那位」,位置就是他的。可是胡秉宸不幹,寧肯與對手直面交鋒,也不肯在下面動作,很有點俠士之風。 不過,這套功夫後面,是否藏著別的什麼? 佟大雷的結論是肯定藏著什麼,至少這一來胡秉宸成了堅持原則、正大光明的典型。 胡秉宸就那樣一清二白?在利誘面前不動心是不願做兒皇帝,一心想靠自己的實力進入權力高層;是懂得「成也山頭,敗也山頭」的厲害。 對手是何等人物?「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就把胡秉宸咬進骨髓裡去。 吳為又是什麼?既不是老戰友,也不是老戰反之妻,連情人也不是,更談不到一個節婦烈女。 即便對吳為手下留情,她也得拿點什麼出來交換。吳為有什麼?只有她的肉,可她竟如此珍貴她那堆肉,好像個處女,要是別的女人佯裝還說得過去,她有可裝的嗎? 小指一撚,就能把吳為撚得灰都找不到。 可是佟大雷這個小手指還不大容易撚下去。也不能說不容易,而是火候未到。 胡秉宸怎麼偏偏搞上了吳為? 佟大雷對吳為的感情是相當複雜的。最初並沒有留下什麼特別的印象,第一次在會議上見到吳為時,佟大雷只是想,這是哪個單位的小姑娘,那樣文雅瘦弱,一心一意地記錄。後來知道是下屬某局的工作人員,還是業餘作家,更加許多彩色傳聞。佟大雷對文學家素來不大恭敬,何況還有那些重彩濃潑的傳聞。 不過女作家到底不同于其他女人,玩一玩還是很新鮮的。 作為佟大雷的下屬,接觸機會不難找到。漸漸地,佟大雷有了改變。乍看起來,吳為幽靜嫻雅、淡墨山水,接觸多了,方知哪裡是什麼淡墨山水,分明是一幅蒼鬱的油畫。他自以為有一定識人的能力,這回輸了,吳為的個性其實很強。 雖是女人,但像男人,可惜這樣的女人太少了。許多女人之所以糟糕透頂,是因為裡裡外外都是女人,而男人又缺乏女人特有的素質,實在難全。佟大雷的朋友很多,男女都有,但思想、認識、知識以及風格合得來的很少,有過兩位好友,甚至除夕夜都是三人一起度過的。如今一個死了,一個還在當副部長,見面還是一談大半天,但都限於政治同盟。此外沒有一個人能談上半天,談半個小時心裡就煩了,看不上的人十分鐘對話也不想勉強。佟大雷是倨傲的,胡秉宸也是倨傲的,但一個陰柔,一個陽霸,各自帶有明顯的「階級烙印」。 以生活條件而言,佟大雷還能活上二三十年;以精神狀況來說,實在支持不下去了,許多事都讓他感到厭煩。不是懷「才」不遇,也不是多年的創傷沒有平復,而是許多事看不慣,又理不出頭緒。可以誇誇其談兩三個小時,真要他拿出一個方案又拿不出。他自己也奇怪,當年參加革命的那股傻勁,怎麼跑得無影無蹤! 也許看得多了。十億人流,恒河沙數,何足道哉! 出身又很寒微,全靠自己努力,不像胡秉宸出身書香門第。 對「差異」格外敏感,因此得罪人不少,確有過於孟浪的,可也並不後悔,還能活幾年?一切恩怨隨他去。 沒想到能與吳為對談,一聊半天,即便不聊,也可以坐半天。 饑易為食,渴易為飲,因為很少有談得來而且.相處不厭的人,一旦遇到,自然有忘形之意。而吳為態度嫻雅,不卑不亢。不像有的下級,見了領導,馬上變成傳說中只敢坐四分之一個屁股的吳三桂。 後來看到吳為的文字,竟有些喜歡,但字裡行間都是遲暮之情。 為什麼?想是與她那些有色新聞有關,想是人生總難如意。 吳為說是喜歡「三李」,將來還想寫寫李清照,是否像郭沫若的《蔡文姬》,為自己而寫? 李清照晚年的作品更為精粹,但也過於悲涼,幾乎每一闋詞裡都凝聚了憂家國、歎身世之感,令人不能卒讀。而李商隱的詩,人多不解,以為是詠愛情。李長吉的詩又用典太多,非常晦澀,可能時代背景使然。中國舊詩很多都能一詠再詠,或一讀三歎,如果讀了幾遍才懂,就不能算是上乘。 建議吳為,不如讀讀王安石的《明妃曲》。同許多寫昭君的詩文不同,荊公的《明妃曲》可以說是絕唱,也把人生說透了。既沒有把她寫得喪魂失魄,淒淒慘慘,也沒有將她戲說得像一位女政治家那樣壯懷激烈。千古以來,寫談王昭君的詩文沒有超過王安石的。 可吳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不想多說地說:「兩種人生兩回事。」 後來真真假假關心起吳為來,倒真不是下魚餌。 與胡秉宸形而上的方式不同,佟大雷的手法是形而下。 有一陣子政治形勢嚴峻,文化界又將召開一個什麼會議。 文化人集會不過是群眾性的會,魚龍混雜,如若吳為說話不慎重,很可能被歪曲,傳播開來對她沒有好處。而文化人歷來以分功者多,但能居禍者少,所謂勝則爭功,敗則諉禍,像她那樣有「大丈夫」氣概的實不多見。吳為現在不過是棵幼苗,還不是勁草,為她鼓勁的自然有,伺機拆臺的也未必沒有,文壇之糟古已有之,幾千年都沒有乾淨過,吳為這方面的經驗恐怕不多。有關法制民主,說話千萬慎重,不能只求痛快。固然說些什麼,別人也不能奈何她,可要暗中說兩句遵旨奉命的,恐怕就要對她另眼看待了。雖然百花齊放,總要東君做主,所以不能太天真。 有些話電話上不好說,巴巴地跑去通風報信,擔心吳為可能不在家,還將要她注意的內容寫在紙上,萬一碰不上就將紙頭留下。聽說吳為生病,知道沒人與她商量料理,又派部裡一位女同志前去照料,希望為她做個參謀或秘書,吳為敬謝不敏,退回。在上海遇到當今一流金石家,與魯迅同時的錢某,還托錢某為她治印一枚「奉天吳為藏書」,也被吳為退了回來。佟大雷只得砸碎了之。 即便被吳為拒之門外,也不忘為吳為考慮,如母親或本人生病,只要一個電話,隨叫隨到。 總之他所有的努力以及他本人,都被吳為視為糞土。相比之下,胡秉宸對吳為吃得更透,他從未如此物質地關懷過吳為,只消寫寫情書,水平之高,在吳為歷屆追求者中無人能出其右。這就是「宋明理學」與「安史之亂」的差別。又,怎麼總敗在那個病秧子胡秉宸的手下? 如果一個「地位」還不足以鑒定他和胡秉宸的上下優劣,那麼女人,尤其是吳為這個女人的鑒定,就太不留情了。 嚴格說起來,佟大雷不把女人當回事,他介意的是吳為這個女人,或不如說是介意她那雙慧眼,那雙慧眼拉開的距離真叫距離。吳為是有眼無珠還是幼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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