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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


  何況吳為把小時的一件小裙給了胡秉宸。淺綠紗質,上有白色繡花、蕾絲和一個個補丁。小裙上的所有表現,都是-個個伏筆。儘管胡秉宸說,「不知為什麼,這小衣裳一看就給我極大的親切感,我要把她留在身邊,永遠陪伴著我。我要細數上面那些小補丁和小花邊,每一個可愛的小補丁和小花邊,都給了我無窮的想像,我像同小衣裳的主人一起長大,般……」葉蓮子卻心疼得不得了,「吳為,那是我們剩下的惟一的『過去』,胡秉宸懂嗎?!」直到老年,葉蓮子的眼睛還是那麼「毒」,早就認定,是個女人就絕對不可托靠胡秉宸這個男人。

  可惜不論白帆還是吳為,包括胡秉宸以前的女人,都沒有這個悟性。

  果然,胡秉宸如此煽情過的小裙,早不知被扔到何處;結婚之後,吳方問起裙子的下落,胡秉宸竟茫然地蹬著一雙眼,完全沒有印象的樣子,也完全忘記了他還寫過那樣一封很嫩、很「青春」的信。

  讓吳和好不心疼。那不但是墨荷那個家族的「過去」,也是她和葉蓮子的「過去」,也是她自己的「過去」。從此吳為再也無處尋找、憑弔那個穿著淺綠紗裙,還沒愛過任何一個男人的小女孩了。

  離開韓木林時,吳為只帶著她不多的幾件衣物出了門,離婚時也沒要撫養費,她的口子窮到什麼地步可以想像。

  葉蓮子毫無怨言地接受了這種苦在其中,樂又何嘗不在其中的日子,用她最後那點退休費,買了一張雙人床、一個碗櫃、三個凳子。不多不少,那點退休工資正好全部花完。

  要是沒有葉蓮子那點退休工資怎麼辦?

  自退休後,葉蓮子就在吳為那「一腳踢不倒」的錢上做道場,掌握著實在不好掌握的財政大權。為節省吳為的每一分勞苦、減輕吳為的每一分負擔,將省吃儉用的智慧發揮到極致。這是一個窮苦的婦人,經一生訓練而臻完美的藝術。

  要是沒有葉蓮子的苦心經營如何是好?

  屋子裡似乎總彌漫著灰色的塵埃,這塵埃落在她們的衣服上、家具上、被單上、臉上、身上……所有的人和物,都像戴著一個厚厚的灰殼。

  所以吳為那時最大的享受就是洗澡,洗得舒服了就開始唱,嗓音低回,如訴如泣。夏天還好說,自己燒點熱水,在家也可以湊合著洗一洗。屋裡沒有上下水道,只好用洗衣盆洗。

  洗衣盆不夠大,洗了前胸後背洗不了大腿,洗了大腿又洗不了小腿……只好分批、分階段逐步進行。盆裡的水,由清亮逐漸混濁,由混濁而至黏稠。

  洗完這個澡後,她們往往搞不清,是沒洗澡前更乾淨,還是洗完澡後更乾淨。

  到了冬天,家裡沒有暖氣,取暖做飯用的鑄鐵爐子根本燒不出足夠洗澡的熱水,只有不惜血本到澡堂子裡去洗。於是去公共浴室洗澡,就成為生活中一個不小的盛典。

  市場上已經開始銷售兩毛七分錢一兩的洗頭膏,但她們依然用公共浴室提供的、已然包括在洗澡費裡的洗衣皂。

  葉蓮子洗過的頭髮緊貼在頭皮上,眼睛被肥皂水蜇得通紅,小心翼翼扶著淋浴噴頭下的水管……任吳為仔細搓洗她每一寸皮膚。積存在她們身上的那層厚厚的灰殼,在溫水浸泡下漸漸變軟、變黏,漸漸從皮膚上松離。

  吳為的手掌又快又下力,穩、准、狠,面面俱到地從葉蓮子和禪月的身上搓過去,以便將一個月裡積累下來的污垢徹底清除,也恨不得將該在下次洗澡時搓掉的泥汙這次一次到位地搓走;甚至搓得禪月毛細血管出血,皮膚上現出一片片青紫藍黑,疼得禪月又縮脖子又跺腳,可還無比英勇地挺立在那裡。

  禪月早早就知道心疼錢,心疼了錢也就是心疼了媽媽。

  所以她們每次洗完澡後,就像脫去一件又厚又緊的衣服,有減去幾公斤體重之感。

  在禪月和葉蓮子身上這樣運動一番之後,輪到揭自己身上那層泥殼時,吳為已精疲力竭,所以每次洗完澡後,心情總是不太好,有一種白扔了錢和計劃沒有完成的懊惱。吳為多次想要修改洗澡計劃,將一月一次改為一週一次,哪怕半月一次也行。葉蓮子沒有同意,斬釘截鐵地說:「不行,三個人洗一次澡就是一斤肉錢。咱們家的每一分錢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兒。」

  在吳為成為作家、有了幾文稿費收入後,不要說葉蓮子和禪月,就是左鄰右舍也以為,這個窮得丁當亂響的三女之家,總算熬到了頭。

  豈不知吳為並沒有將稿費用來貼補她們那個一窮二白、百業待興的家。在長達多年的時間裡,葉蓮子仍然得為節省每一分錢而操勞,仍然領導著老老小小三個女人,度著困苦的日子。

  有次春節,葉蓮子竟然只買了三隻蝦,「這是因為你媽媽當了作家,要照以前,咱們連三隻蝦也買不起啊。」葉蓮子如是說。而且那樣地物盡其用。

  蝦頭和蝦皮包括蝦腳熬了湯,蝦肉剁進了餃子餡,還對禪月說:「只能剁成餃子餡,不然咱們三個人一人一日就沒了。」至於燕窩、鮑魚、魚翅那樣的東西,從來不敢問津。

  禪月在對待如何挖掘三隻蝦的最大效益上,沒有葉蓮子的熱忱和單純,只是深思熟慮地沉默著。吳為的稿費呢?

  胡秉宸那副露手掌的棉線手套怎麼辦?

  只穿一件薄薄的小棉襖,在冬天呼嘯的西北風裡和吳為一起走街串巷。走著走著,千瘡百孔的棉襖裡子翻了下來,垂吊在棉襖後擺下,白色的棉花變為黑灰,一塊塊板結著,又用白線一片片穿綴起來,很像小孩子的屁簾或一隻綿羊尾巴。胡秉宸自己也笑了,沾沾自喜地說:「我自己補的。」

  「貧農也不過如此,實在應該扔了,要不送進階級教育展覽館。」吳為一再敦促,「為什麼不買件新大衣?」

  胡秉宸不好說白帆不給報銷;只推說出入有小車,用不著大衣。後來總算買了一件軍大衣,沒怎麼穿用就進了醫院。

  煙癮很大、氣管炎又實在嚴重的胡秉宸,只能吸兩毛錢一包的香煙,讓吳為好不心疼。

  看著吳為擺在面前的上等香煙,胡秉宸說:「我每天的吸煙費是兩毛整,吸這樣的煙怎麼交帳?」

  「那就放在辦公室偷偷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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