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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


  胡秉宸老是說:「等等,等等,等一個合適的時機。等我調動工作以後,或是等我離休以後,我已經申請離休了。」

  不要說胡秉宸,就是吳為這種無足輕重的小職員也身不由己,不是自己想去哪裡就能去哪裡,想溜就能溜的。胡秉宸的去留更得由組織部甚至國務院決定,就算他可以離開這個部,辦理手續還要很久。

  「等到那一天,恐怕我們都愛不動了。」吳為說。「什麼叫愛不動了?」胡秉宸壞笑著。

  「我不想等,這種日子折磨得我什麼也幹不下去。」

  「我何嘗不是這樣?」

  「那你為什麼不了結,老是這樣拖著我?」「我愛你。」

  一旦胡秉宸說出這句話,吳為就啞口無言。她常常悲憤地對胡秉宸說:「假如我們的愛情不得不是一個悲劇,被拋棄的一定是我而不是你。

  我本來可以逃避這個災難,你卻死拽著不放,難道你就這樣忍心讓我束手待斃嗎?」

  胡秉宸說:「也許有那麼一天,一切很容易就解決了。」

  「『也許』!你什麼時候才能為這個『也許』做點兒什麼?」

  好不容易偷得的會面,也就常常不歡而散。

  好比這天他們約好到頤和園去。吳為說自從大學畢業後再沒有劃過船,而他差不多就沒有劃。

  過船。吃早飯的時候電話鈴響了。胡秉宸立刻覺得這個電話鈴響得不對勁,他聽見白帆窮追猛問:「你是誰?」那邊好像不回答或是說了什麼。白帆又說:「我得知道你是誰,有什麼事,然後才決定要不要告訴他。」

  他趕緊走過去,從白帆手裡拿過話筒,「喂,哪一位?」

  「我。」聲音聽上去就怨天怨地。吳為不過想提醒他多加一件外衣,天氣不那麼好,怕他著涼。

  被白帆一審,自知理虧,張口結舌,聯想到這種人不入鬼不鬼、偷偷摸摸、五天五日的鬼祟什麼時候才是頭,就不由自主地說,「對不起,我不想去了。」「為什麼?」

  「突然沒興趣了。」

  「反正我還在……」胡秉宸一著急差點說出「我還在那個地方等你」,瞥見白帆警覺地側著耳朵,便改口說,「反正我的意見還是按計劃辦事,蚌吧,就這樣吧,按計劃辦事。」

  「不。」吳為固執地說。可是胡秉宸沒有回答就放下了電話。

  為什麼說沒興趣了?當著白帆,胡秉宸又不好問。見面太不容易,每次都要想好一個藉口,吳為還這樣不懂得珍惜!

  回到早餐桌上,拿起燒餅咬了一口,就扒拉起餐桌上的食物渣,一會兒堆成一個小堆,一會兒又把它們分開,一會兒又把它們排列成行……

  白帆頻頻掃視著胡秉宸,他那口嚼了很久還不曾下嚥的燒餅,那些忽而成堆、忽而成行的食物碎渣,那移動得很快的手指,都洩露了心裡的煩躁和不安。她張口問道:「誰來的電話?」

  「部裡的人。」胡秉宸沒好氣地回答。「星期天還來電話?」

  正一肚子火沒地方發洩,又不好指責白帆對電話的興趣,鼻樑旁邊有了幾條淺淺的斜紋,臉上就有了介乎譏笑與微笑之間的皺褶,「我這一輩子差不多都是在辦公室裡度過的,從來沒有星期日、工作日之分,你也從來沒關心過我累不累,今天怎麼突然關心起我來?」「我為什麼不能問?這個女人老來電話,我聽她的聲音就……」

  胡秉宸想起被白帆推下床的情景,還有她的那聲「去」,便報復有加地說:「你不是讓我『去』嗎?我這就要『去』了。去找一個寡婦,滿足我你所不能滿足的要求。」白帆胸有成竹地說:「看你有幾個膽子!」與當年請求胡秉宸原諒她有個私生子時已大不相同。

  白帆並不十分在乎胡秉宸找個寡婦之說。現在與剛進城的時候不同,幹部們早已換完了太太,換過的太太與鄉下老婆不同,各個能說會道,識文斷字,有些還經過革命的訓練。太太們的兒女也都長大成人,他們不但要維護自己母親的利益,還要維護自己的利益,比之鄉下那些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見多識廣,由這樣的家庭和社會組成的銅牆鐵壁,諒胡秉宸插了翅膀也飛不出去。再說他日前的地位本就岌岌可危,他的對手們摩拳擦掌伺機以動,鬧不好就自絕前程,這個約束比她的約束厲害多了,以她對他的瞭解,他就那樣甘於寂寞?

  「我要是想幹,一個膽子就夠了。」胡秉宸挑釁地直瞪著白帆的臉,又用一個可說哂笑也可說調笑的笑,作為本次交鋒的結尾,不再和白帆糾纏下去,拿起外衣和便帽,按時按點到老地方等吳為。

  老地方在公園一個鮮為人知的側門,門旁還有兩棵剛剛過人的松樹,站在那兩棵松樹後面是很難被人發現的。他等了差不多兩個小時,為每一個瘦長女人的身影心動不已,一面覺得是在扮演一個十分無聊的故事裡的老角色,一面感到自己的心一寸一寸往下墜。他嘗到了被一個女人拋棄或愚弄的滋味。

  女人的力量不在於把男人弄得神魂顛倒。把男人弄得神魂顛倒算不了什麼,隨便和哪個女人,只要上了床,男人都會神魂顛倒。女人的力量在於把一個剛強的男人揉搓得失魂落魄。吳為就這樣隨意處置一個男人,而那英雄一世的男人還要苦苦地等著她。

  胡秉宸發覺自己的眼睛居然有點濕,實在荒謬之極。像他這樣一個男人,居然眼睛有點濕!委屈?傷心?絕望?怕失去她?可他更多的是氣憤。最後明白等不著吳為了,便昏昏沉沉信步往街上走去。經過一家郵局,進去買了一套廉價的信紙信封,在郵局那巴著一塊塊糨糊的綠漆檯子上,給吳為寫了一封信——我在郵局,含著眼淚和異常悲憤的心情寫這封信,這種心情對像我這樣年紀的人來說,應該早不存在了。對於像我這樣對任何事情都非常認真和忠實的人來說,這是一種傷害,對生命的傷害。這樣傷害。一個人是很不應該的,當然是他自己走上這條路的,但終究是可悲的。我覺得忽然老了許多,大約這就是同文藝界打交道的必然下場。請原諒我在悲憤情緒下寫的一切。

  回到家中,白帆問道:「幹什麼去了?」「和女人約會去了。」

  她白了他一眼,「說什麼鬼話!」

  他說真話的時候,白帆反倒不相信了。胡秉宸心力交瘁地回到書房,一頭紮在那張小床上,很快就昏沉睡去。白帆很久聽不到胡秉宸的聲音,走進他的書房看了看,發現他臉上有一種蕭瑟,忽然有些悵然,覺得他們多年來過著極為疏遠的生活,真不像是夫妻。要說她不愛他、不關心他,真是冤枉「文化大革命」中胡秉宸挨整,她曾發誓要為他的昭雪跑遍所有部門;他被關押的時候天天都去探監,不怕他人說她劃不清界限;甚至為他懷疑起從不懷疑的「句句是真理」,至少認為對丈夫的結論處分絕對錯誤。

  有個地位很高的老同志警告她:「白帆,你是參加革命多年的老同志了。這可是個原則問題,希望你站穩立場。」她說:「老胡是個好同志。」

  對白帆來說,最寶貴的不是生命而是黨籍,但是為了胡秉宸,她寧肯冒被開除黨籍的危險。這樣的愛,難道不比那些甜哥哥蜜姐姐之類的男女關係更崇高、更偉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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