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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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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辦公室。」或者「記不得忘在哪個會場上了。」 想到這裡,白帆的睡意頓時全無,幾十年前胡秉宸無端迷戀上跳舞的往事也突然顯現。他該不是舊病復發又有了女人?有個女人老給他打電話,聲音聽上去很年輕,轉而又覺得不太可能。可是老給他打電話的那個聲音有點熟悉,——誰呢?想不起來。 從這個夜晚胡秉宸開始明白,他可能已經渴望上吳為的肉體。在此之前,他從未有過這樣的衝動,很多年了,和白帆做都是機械化運作,現在卻多了一些別的。而且這一次騷動比哪一次都豐富、強烈,似乎不亞於青春年少。他一驚,從什麼時候起聲名狼藉的吳為,在他心目中變成了風情萬種? 那個冗長的、既可安慰自己又可昭告他人的「老版本」,並不能讓橫豎要人說好且喜水過無痕的胡秉宸心安理得。這種時候,胡秉宸根本顧不到吳為。 也就難怪胡秉宸有時突然變臉。牽著吳為的手,正談得高高興興,突然中途停下,說:「不去了,我要回家。」緘默的薄唇,石頭一樣地冷峻,再不會發出多一個聲音。 吳為不明白出了什麼事,也知道逢到這時留也留不住,即使她哭、她懇求,也是白搭,胡秉宸那對硬耳朵是不會輕易聽人支配的,只有無奈地看他離去。不過想想進入」情況」的胡秉宸,是不能僅僅用「瘋狂」那樣的字眼來說明的。那不是瘋狂,而是眼見著一爐鋼鐵,在熾熱的火焰中漸進地熔化,與其說是柔情,不如說是英勇壯烈。能在這熔化中同為灰燼,該是死而無憾的了,吳為又有什麼不知足的? 比起更重要的籌碼,吳為就無足輕重了。有消息說他前景不妙,仕途多蹇。胡秉宸不是鑽營之輩,戀撈卻是人之常情。與吳為的關係如果曝光,結果如何?無須多言。家庭這個形式在仕途上的印象分不可低估,即便在西方社會,那些競選總統的人,還得在選民面前扮演恩愛夫妻,實情如何另當別論。為此他和白帆早就達成協議,彼此既往不咎,面對新的形勢,同心協力,一磚一瓦壘築起這個家,雖然不盡如人意,也不能想像拆毀它的後果。 為了這個模範家庭,胡秉宸又做了多少忍耐、鋪墊,拆毀它不等於前功盡棄?只是碰到吳為之後,這個穩定的家庭才有了飄搖之感。是不是?!整日坐臥不安地等著一個女人的電話! 也不僅僅是中國作家的矯情,俄國小說家赫爾岑也有涉足、兼容哲學之好,早在小說《誰之罪》中作過如此歸結:「一切違反人性自然的美德,勉強的自我犧牲,大半只是一種空想,實際上是不可能的。」一旦回到家裡,胡秉宸又覺得負了吳為。他心知肚明,如果他不去撩逗她,吳為如今不但過著平靜的生活,並且可能忘了他,也可能從追求她的男人裡挑選一個沒有任何羈絆,全心全意愛她的男人……是他把她帶上了/這條人不入、鬼不鬼的路。一旦回到家裡,不但覺得不再欠著白帆和這個家,反倒覺得白帆和這個家欠了他。當一個人總覺得他人欠了自己什麼,不知不覺便像個債權人那樣肆無忌憚、頤指氣使。可是白帆並不覺得自己欠了胡秉宸。 晚餐桌上,家鄉來的一位客人說起農村的變化,白帆說:「這是不是資本主義復辟?」 胡秉宸接著問:「中國有資本主義嗎?」白帆居然拿著筷子在他頭上一敲,「什麼話!」 只是因為自愛,他才沒有當場給她一點顏色。和一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除了報紙上的社論、黨內文件,從不知世界上還有其他文字的人有什麼可談? 客人是縣裡的一位領導,回到家鄉會怎麼說?說她可以威風地拿筷子敲部長的腦袋?因此她比部長更了;不起?這就是許多女人的通病——淺薄,無聊。 白帆也始終不明白,胡秉宸之所以不和她理論,並非因愛而生的遷就,而是毫無興趣到了呵斥也無情緒的地步。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啁。 胡秉宸怎麼也睡不著,只好第二次起來吃安眠藥,很厲害的那一種,很快就騰雲駕霧進人夢鄉。他夢見帶著吳為到了一個沒有通路的孤島上,《魯濱孫飄流記》似的沒有人煙,甚至沒有野獸,只有礁石,海水,還有和海水連成一片、時灰時藍、時濃時淡的霧。他也沒問一問,既然沒有通路,他們如何來到島上?在夢裡,人們從不問為什麼,不究其竟,通情達理,對什麼都不以為怪,都正常得可以理解,連價值觀都不同了,連人們那種愛打聽他人隱私的好奇心也不存在了。他和吳為住在一個雲霧繚繞的屋子裡,躺在雲霧的床上,而吳為就像他杯裡的一塊彩雲,他既能感到那雲的柔軟,又不能實實在在觸摸到她。白天緊緊糾纏著黑夜,黑夜緊緊接著白天。 忽然秘書出現在眼前,「胡副部長,我們整整找了您八天了,中央有一個緊急會議,一定要您出席。」心一驚就醒了過來。對這種說風就是風,說雨就是雨的陰陽變幻,吳為一直心存疑惑。 很難相信這不是胡秉宸的如意算盤。 在眾人面前,他仍是受人愛戴尊敬的部長;回到家裡,仍是那個模範家庭的丈夫和父親。 至於她,隨時都得聽候胡秉宸的調遣,不管她是否正在寫作,或去參加女兒的家長會,或陪母親看病……都得立刻放下,不顧一切地向他跑去。然後跟著他穿行在一條又一條小胡同裡。那些小胡同多半沒有下水道,滿是污水的臭氣和污水攪和的泥濘。即便如此,每每經過那昏暗的路燈,胡秉宸仍然會把帽子拉得低得不能再低,走過那盞路燈再把帽檐翻上,讓吳為又是鄙夷又是憐憫。他們常常從傍晚走到淩晨,有時在雪裡,有時在風裡,有時在雨裡……實在累得不行,才走進小胡同的一個餛飩鋪或是小酒館,要兩碗餛飩。竹筷的縫隙裡飽浸著不知多少張嘴留下的穢垢,餛飩如泡在泥湯裡一點熱氣也沒有,碗邊上淨是嘎巴兒,湯麵上飄著一層半凝的灰色豬油。他們誰也不吃,只為有理由在那條板凳上坐一會兒。 或是要兩盅二鍋頭,一盤煮花生,聽扛大包或蹬三輪的工人聊聊他們的生活,然後再走進或風或雪或雨之中。 胡秉宸就這樣和她走了幾個月,他們淡漠地相跟相隨著,淡漠得好像他們之間什麼關係也沒有;直到有一天胡秉宸忍不住把她拉進路旁一座尚未完工的建築群裡,在她嘴唇上匆匆一吻,與他們第一個吻隔著很多個日月。 「這個吻就像一個郵戳,在你唇上蓋上我的印記,說明你是屬我的。」再一次確認吳為那個唇的歸屬權後,胡秉宸得意地說。 就這樣低三下四地屬他? 這樣鬼鬼祟祟,跑來跑去,左躲右閃怕人看見; 在一個下三爛的地方見上一兩個小時,偷一個吻,說幾句不負責任的情話; 每天為胡秉宸一封暗藏玄機的信猜來猜去,或絞盡腦汁編造一封地下黨式的聯絡信; 永遠過著一種大部分是鬼、小部分是人的生活…… ——這個情人當得太廉價了是不是? 吳為說:「你就這樣什麼也不付出地壟斷著我嗎?」她漸漸開始不無惡意地給胡秉宸打電話,時而往他辦公室,時而往他家。有時她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她知道那是白帆。 他們在電話裡說著不光明的話,帶著不明確的犯罪感。 胡秉宸越是害怕,吳為越是往無遮無攔的路上走。 吳為的不馴,使他們的關係不安靜起來。 所以不只胡秉宸說變臉就變臉,吳為也是說變臉就變臉,「我們或是就此分手、一刀兩斷,或是你想辦法解決問題,反正我不能給你當情婦。」但是胡秉宸久而不決,既不肯與她一刀兩斷,也不肯與白帆離婚,只是繼續苟且著和她的關係。 當年他們在幹校,走在去割稻的路上,胡秉宸早就應該從他們的第一次交談中領教吳為不肯隨便玩玩,而是真刀真槍,甚至殺雞都要用宰牛刀那樣小題大做的脾性,也就不會等閒視之了她對合法名分的要求。茹風一開始就不同意吳為關於「名分」的說法:「我真不懂,你為什麼非要一個合法的名分?當情人有什麼不好?如果只做情人;他會覺得欠了你,對不起你,寶貝著你。一旦有了名分,賞你名分的那個男人馬上就會變臉,你也就跟著掉價兒,變成糟糠。別忘了中國男人賞給妻子的那個典型稱號『糟糠之妻』,就是這個意思。後面還有『不下堂』三個字,『堂』最好是不下,但可以討小老婆或搞情人。」 吳為哪裡懂得如此深奧的辯證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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