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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


  這樣焐過他的耳朵,還不進入約定俗成的場景,而是說:「我們買一個口罩吧,這樣可能暖和一些。」他們進了一間小百貨店。胡秉宸任吳為嘮嘮叨叨說些可以不用心去聽的話,什麼也不想,一味體味著被她牽著走來走去的感覺。哪個女人可以讓他這樣心甘情願地服從?有時聽任白帆擺佈,只是因為懶得與她多費口舌;而聽任吳為擺佈,卻是賞心樂事。

  然後她把口罩給胡秉宸戴上。先將口罩帶子套在他的頸上,食指和拇指牽著帶子兩頭繞過他的兩耳,弄得胡秉宸其癢難熬,後來又在他下巴上打了個結,「怎麼樣?緊不緊廣再拽拽帶子,「松不松?」

  「松。」

  吳為又用力拽了拽帶子,「到底是緊還是松?」

  胡秉宸的心被一種不熟悉的力量輕輕攥住,幸福?快樂?喜悅?甜蜜?舒適?……無以言說,便對吳為說:「白帆從來沒有這樣關心過我,更不要指望她為我焐一焐凍僵的耳朵。」

  然後就是播放那個冗長的、早已拷貝過的老版本——

  「我和白帆一九四一年同居,沒有結婚手續。那時我剛從延安到蔣管區從事地下工作,時間不長,接觸的女黨員只有她一人,彼此對性格、經歷事先也沒有充分的瞭解。同居後不久,就發現很難相處,當時沒有條件生活在一起,大約每週見面一次,即便如此,她也經常為一些瑣碎的事動手打我。有一次用燃著的香煙按在我的臂上,還多次用杯中開水潑到我的臉上。我還年輕,對夫妻生活完全沒有經驗,我非常吃驚,很難想像-個年輕的女人會這樣對待男人。但是限於地下環境又怕影響工作,不好聲張……事後我才瞭解到這可能與遺傳基因有關,她父親就是這樣一個性情暴戾的人,也是如此虐待她的母親。

  「解放初期,我們的關係已破裂到準備離婚的地步,但那時大家忙於工作,加之工作不在一個地區,也沒有機會辦理這件事。直到一九五五年審幹,有人來調查白帆同另一個男人的關係,才知道她一九四六年就同那個人有了關係,所以一九四七年她生的那個兒子是不是我的兒子還是個疑問。

  我們多次爭論過這個問題,她說按月份應該算是我的。她說的也許有道理,因為那個時期她和我們這兩個男人花插著睡,我不能證明不是我的,也不能肯定是我的,爭論下來總是沒有結果。

  「由於中國長期處於封建社會,社會對這類問題帶有極大的偏見,幾千年來不知多少婦女死于這樣的偏見。我作為二個馬克思主義者,應該對這個問題有一個合理的態度,特別它勢必影響這個孩於的一生,以後還會影響他和妻子的關係,還有他孩子今後的生活,所以當時除她所屬的組織和我之外,我從來沒對別人提過這件事……」

  吳為好羡慕白帆啊,比起韓木林對待綠帽子的態度,胡秉宸真可以說是高風亮節,白帆真是攤上了一個好丈夫!

  她卻不想一想,與她有過同樣前科的白帆,不但不理虧還敢這樣對待胡秉宸,是不是有點不合邏輯?

  以胡秉宸這樣一個男人,又為什麼甘於忍受這樣的虐待?

  如果她能想一想,就會發現這個版本漏洞百出,胡秉宸如若不是有什麼敗行劣跡,白帆怎敢這樣對待他!

  什麼樣的敗行劣跡,才能讓一個摯愛丈夫的女人瘋狂若此,並下得這樣的毒手?

  可惜吳為什麼也沒想,只是一味羡慕白帆的福氣。

  真是「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白馬王子卻在「燈火闌珊處」!

  於是吳為趕忙把自己類同的歷史,對胡秉宸說個明白。儘管她知道胡秉宸早就從人們的議論或人事部門得知她的前科,但畢竟與本人的坦誠交代有所不同,至少說明她信奉「童叟無欺」那一類信條,更是履行一個正式手續,讓胡秉宸在「可忍」或「孰不可忍」之間有個選擇。

  胡秉宸選擇的是「可忍」。

  吳為不是沒有這方面的教訓,在鬼都不知、完全可以蒙混過關的情況下,為了良心的安寧,將私生子的隱情向前夫韓木林做了交代,韓木林選擇的也是「可忍」,結果是「孰不可忍」。

  但韓木林怎能和白馬王子相提並論?吳為根本不明白,男人一旦不再寵愛一個女人的時候,她們已往的風流賬,永遠是他們的殺手銅。

  可不,如此-個高風亮節的胡秉宸,在婚後不久的一次口角裡就變了一副嘴臉:「你知道人家說你什麼?說你是個爛女人,都說我和你這種拆爛汙的女人結婚是上了你的當。可我怎麼就鬼迷心竅地和你結了婚?」——不費吹灰之力,一槍就把歡蹦亂跳的吳為斃呆了。

  這一槍與韓木林二十多年前對她的制裁相比,韓木林可就算得光明磊落。

  舊時代的男人根本不必為自己的情變設計二個遁身之術。丟掉一個女人或是再討一個女人回家,理所當然,就像當年顧秋水當著葉蓮子的面和阿蘇做愛。

  顧秋水行伍出身,難免沾染兵痞之習,為所欲為,不在乎輿論。胡秉宸卻不然,他橫豎要人銳好,且喜水過無痕。當然就要設計一個「理由」,既可安慰自己,又可昭告他人。

  大部分女人也會相信男人這種理由,作家吳為也不例外。或者不如說她們並不想探求真偽,因為,這理由不也可以用來交代她們自己的良心、道義以及社會的輿論?

  也沒想到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後,當同樣關愛的場景再現,卻招來胡秉宸一頓又一頓呵斥。想來白帆不是從來沒有關心過胡秉宸,也不是沒有為胡秉宸焐過凍僵的耳朵,而是如她一樣,時過境遷。

  回到家裡,胡秉宸禁不住到白帆房間,希望把自焐耳朵而始並一直持續到晚上的騷動平息下去。可是白帆卻說:「去,別打攪我睡覺。」他們有幾年沒幹這個事了,被她一推更覺尷尬。

  把胡秉宸趕下床之後,白帆繼續睡覺,艨朧中突然覺得胡秉宸最近有些怪異——經常不回家吃晚飯,打電話到辦公室也沒人接,問司機他晚上是否常常有會,司機也說不出所以;而且每天把頭髮梳得溜光,還抹很多髮蠟,穿著也講究起來,今天晚上還讓她給他買一件大衣。

  「你坐小車上下班,又不必站在冷風裡等公共汽車,買大衣幹什麼?」

  「有時候到院子裡走走,就覺得冷。」

  「不行。」她斬釘截鐵地說。

  忽而要起零花錢,「給我增加點兒零花錢吧。」

  「為什麼?」「我吸的煙質量太差,弄得咳嗽越來越厲害。」

  「那就少吸幾包,採取少而精的方針。」

  胡秉宸不說話了。而後白帆發現他上交的錢與工資不符,「還有幾十塊錢哪裡去了?」她把工資數了又數。

  「買書了。」

  「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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