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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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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並非凡人都能」染指」,不論佟大雷多麼自以為是,詩詞這樣的潔物,實則與佟大雷毫不著邊。他最精彩的文字還是那些打油。 好比一日遊靈隱,萬頭攢動,索然而返,靈隱壁上有鬥大四字:咫尺西天。倒啟發了他的靈感。為求吳為一笑:打油一首—— 咫尺西天處,香煙騰雲霧。 男女膜拜者,頗多大腳褲。不論填詞作賦還是本人,佟大雷只合打油。想起胡秉宸當年正是一句秦少遊繳了她的械,吳為心中更是不耐煩,怎麼人人都玩起了模仿秀! 想不到佟大雷這樣糾纏,只好給部裡幾位領導包括佟大雷在內寫了一封公開信,算是一個警告。佟大雷回信道: 「作為朋友,即便寫一封信給我,總不會引起我的神經發作。然而竟是如此惜墨如金,某某某、某某某並某某的一封官書,實在人情之外,就是一位公主也未免過分一點。」 從此「安史之亂」方才平復,吳為以為佟大雷的愛情攻勢從此也就平息下來。 她對佟大雷過剩的精力,認識得太不足了。 如果「永動說」不能在物理學上成立,那些對「永動說」執迷不悟的科學狂人,最終可以在佟大雷這裡得到極大的心理彌補。 胡秉宸那裡也是每天一封信。吳為對著那些信說:「不,我不給你回信。」果然沒有一字回復。 她在山坡上爬來爬去,天邊的雲就低了許多,也像從來沒有胡秉宸那個人似的按時起床、睡覺、工作,寫點什麼……漸漸覺得日子和她都像雲一樣平滑了。有時也想到自己的自私,為了逃避這個愛,把母親和女兒扔在北京,難道她們不想念她、不需要她的照顧嗎? 可是胡秉宸突然來信,說腸子上長了什麼東西;已經住進醫院等等,那平滑的雲或是山坡馬上完蛋。 她連夜趕到縣城,拿著手電筒在阡陌小路上疾步趕路,除了遠處的狗吠,只有那束手電筒的光亮,在黑暗的包圍中渺小無力地顫動著。 縣郵電局的木板門,敲起來響徹整個寂靜的山村小鎮,可是工作人員像在石頭裡冬眠。她咬著牙、悶著頭不停地敲,直至敲開一扇木板窗。一個頭髮直豎的腦袋從裡面鑽出,「什麼事?」 「打電報。」 「這裡沒有電報業務。」頭髮直豎的腦袋又縮回石頭裡去。 此時吳為變得十分聰明,她想到了縣委會。果然有燈光,有人值班,安靜地過著一個山區的夜晚。她拿出工作證,信口雌黃地使用著「文化大革命」那一套招搖撞騙的伎倆:「我有急事,必須馬上請示……」 中年人對她的證件肅然起敬,那麼容易地就相信了她,「沒問題,沒問題。」甚至高興有機會幫助她,同時也有能夠使用權力的慷慨。 吳為好一陣慚愧,欺騙這樣一個對中央部門懷著如此敬意的人實在可恥。 她真想對他說「我其實……我不過急著要用電話」,卻變成了「我可以付電話費」。 「都是為了工作嘛。我這就讓接線員給你接電話。」 他走到院子裡,大聲吆喝著:「小王,小王!」這一吆喝肯定把全院子的人都得吵醒,可只有一間屋子的燈亮了,也許人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夜牛吆喝。叫做小王的,搖著一個二十世紀初的電話機,把她要的電話號碼傳遞給遙遠的一部電話機,她要靠著這樣複雜艱難的鏈接、運載,把她的焦慮從這個小小的山區,傳達到胡秉宸那裡。 這古老的山鎮、古老的電話機和古老的生活,讓她突然有了瞬間的反省,比之它,萬物的虛浮不過是很不清晰的一個閃念。 電話終於接通,有山有水的距離在線路中聲聲漫漫,忽斷忽續,「喂……」當她聽見胡秉宸的聲音時,似乎又要昏倒下去,瞥了一眼一旁的小王和中年幹部,掙扎說道,「我接到了您的信,」並不是為了隱瞞,而是不願褻瀆小王和中年幹部協助她的真誠,「我想請示一下,我是否……是否留在這裡繼續工作,還是立刻返回?」胡秉宸的聲音聽上去很虛弱,確有重病纏身的樣子。 聽出吳為的焦慮,胡秉宸更加利用起來,他當然要她立即返回。 他沒有說醫生已經確診,腸子上那塊東西不過是塊息肉。吳為也沒有問是不是癌,——既然她沒有問,不說也不為過,只用更為虛弱的聲音說了一個「喂」。 要是他用更虛弱的聲音說一個「喂」,也沒有什麼不對。夜間,他正睡得迷迷糊糊,腦子不夠清醒或是嗓子發乾等等,「我覺得你的工作不一定非得在那裡完成,這裡畢竟是變革的中心……我想你不如回來,不要失去感受這樣一種氛圍的機會。」他在電話裡只能說這樣的官話,好在這樣的官話說起來得心應手。她在電話裡也是吞吞吐吐,顯然一旁有人。 吳為卻理解為他的情況不妙,說:「好,我馬上回來。」 馬不停蹄趕回北京,放下行李就到公用電話亭去打電話。胡秉宸上來就是一句:「親親,你可回來了。」吳為趕快轉過身去,用背對著守電話的人。能把吳為千里迢迢扯回來的,是胡秉宸到底有沒有生命危險,而不是這聲「親親,你可回來了」。 「喂,你怎麼不說話?喂——喂——」他以為她生了氣或是電話線斷了。 「等一會兒——」她像剛剛跑完一個全程馬拉松,聲帶幹得要裂了。 到了現在胡秉宸還不肯告訴吳為,實際上他什麼病也沒有。 「我……可以去看看你嗎?」 「不行。」 「為什麼?」 「我怎麼和別人說?」 對,他怎麼和別人說?他們的關係是見不得天日的。她有什麼資格關心他有沒有生命危險?可是他們之間到底有過什麼關係?除了那一個短暫的、來不及體味就癱軟過去的接吻?難道他一封信接一封信地催她回來,就是為了對她說一聲「親親,你可回來了」?而她居然為這個見鬼的理由,千山萬水地跑了回來! 胡秉宸卻享受著這種日子。日子過得顛三倒四,早上一睜開眼睛,滿眼都是吳為;晚上一閉上眼睛,滿眼也是吳為。連湖面上隨水流動的落葉,在他的眼睛裡也變做畫筆漸次的排列,顯出像情緒化的吳為那樣難以捉摸的色帶。 吳為也不得不陪他陷入這樣的日子。 為避人耳目,他們到遠郊去。因為總是坐著轎車出出進進,胡秉宸沒有大衣,他那件薄舊的小棉衣,在初冬深秋曠野的冷風裡單薄得像是沒有穿衣;頭上也沒有帽子,兩隻耳輪被冷風吹得又紅又紫。吳為伸出手去替他焐著,「噢,噢,你的耳朵怎麼凍得這麼紅?冷不冷?冷不冷?」 「冷。」他說。「唉,你長了多麼硬的一對耳朵。長這種耳朵的人,多半兒不受他人的影響,而是固執己見。」 可他現在已經沒有了己見,只有吳為。而在這之前,正像吳為說的那樣,誰也別想影響他、左右他,誰也別想在他耳朵旁邊吹風,軟風硬風都不行。 吳為的手掌寬寬厚厚,手上流出的是樸拙的疼愛。眼神像一頭鹿媽媽,馴順,善良,關切,疼惜,就差那麼一點讓男人一下子燃燒起來的火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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