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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現在他還有什麼理由再與白帆聯手寫封信給吳為?還有什麼理由在白帆起草的信上附筆「吳為同志:你自己塑造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意境,又自己在裡面扮演了一個多愁善感的角色,沉溺在裡面出不來了。這是資產階級的感情遊戲,不是無產階級思想,你甚至沒有想到這是多麼危險,我要給你潑出一大盆冷水,就近來談一次,不要再寫信了」?

  沒等胡秉宸想出所以,吳為倒先來了一封信,說是想來想去這種關係沒有好下場,不如及早刹車。一旦離開胡秉宸,吳為的腦子就清楚了。

  毫無例外,肯定又是一次捉弄,而受傷的只能是她。

  好像在冰天雪地裡,凍得昏昏沉沉就要睡死過去。她真不願意醒來,就這樣軟軟地睡下去多麼愜意……可是寫作說:「起來,起來,不能睡,否則你就要死了,全家老小也會再度落人世人鄙夷的境地。」吳為當然不願意死,也不願意母親女兒再受二茬罪。

  寫作把她從極端危險的狀態中拉了出來,「你得站起來,跟我走!」

  幸好吳為現在有了一個比胡秉宸更權威的權威。

  胡秉宸抓起電話就打,而吳為正在某個飯店開什麼文藝方面的會議,「你等著,我馬上就來。」

  沒等吳為回答就放下電話,咚咚咚跑下樓到司機班。司機說:「胡部長,您怎麼自己來了,沒讓秘書打電話招呼我?」胡秉宸這才意識到自己的不合常規。

  「送我到飯店去。」他吩咐道,喘息著並神經質地彈著手指。吳為想幹什麼?發生了什麼事?胡秉宸惶恐得不得了,好像十年來都萬無一失、牢牢地放在那兒、死死守著只是想像中的他的吳為,每一秒都會寓去。他這才意識到她的耐性終有一天會失去,她的世界也會漸漸擴大,她將醒悟,他並不一定是惟一可意的男人。

  他不免酸酸地想:現在地位不同了,是不是?

  這真不是他的刻薄,可惜胡秉宸不想重視,也不想深入挖掘。胡秉宸沒敲門就沖進了吳為的房間。吳為倚在沙發一角,好像那裡是她的退路。他說:「你不能這樣做,你不能離開我,你要是離開我,我就要死了。」

  吳為好像沒有聽懂,還是木木地望著他。胡秉宸不得不把這句話重複了三遍,這次她好像聽懂了,從沙發角落裡站起,搖搖晃晃朝他走來,他剛伸出手去接她,她就軟軟地倒在他的懷裡。胡秉宸拖著她坐到沙發上,衝破長達十年的徘徊、猶豫、掙扎、禁錮,朝吳為低下頭去——

  這是他們第一個吻。

  其實,胡秉宸十年前就等著這個吻了,因為等得太苦,他覺得天旋地轉,一切不復存在。這一瞬很長很長,地老天荒;這一瞬很短很短,灰飛煙滅……名譽、地位、權力……他為之奮鬥了一生的東西此時都化作了飛煙。只剩下她,這個偎依在他懷裡的女人。

  僅僅這個吻,就讓身經百戰、出生人死、鋼鐵一般的胡秉宸神魂顛倒,不知南北,恨不得死去才好。沒想到在這個年齡,還能如此忘情地嘗到一個女人可能給予一個男人的震撼以及這個震撼帶來的快感。他重新體會到他還是一個男人,還是一個能讓女人忘乎所以倒在懷裡的男人。

  直到離去,胡秉宸還一步三回頭地對吳為說;「你要是離開我,我就要死了。」

  此時此刻,胡秉宸的這句話,真不是用於戀愛的花言巧語。

  回到辦公室,胡秉宸什麼也幹不下去,有人來談工作,聽到的只是一片嗡嗡嚶嚶的聲音,卻不知他們說的什麼。

  他好像回到了初戀。他有過初戀嗎?四川美人算不算呢?過去的女人從記憶裡一一走過,不,與這一次相比,都有點逢場作戲的意味。

  這其實是胡乘宸的錯覺,他從每一個性愛對象那裡都得到過新鮮的體驗。但是作為一個男人,他不可能不忘記她們,自然也就忘記了她們的不同。

  回到家裡,他草草吃完晚飯就上了樓,將自己關在書房,又是關燈坐在黑暗裡。但黑暗也干擾著他,攪擾著他,壓迫著他,追逐著他,撕扯著他。值得還是不值得?

  以後又怎麼辦呢?

  儘管吳為倒在胡秉宸懷裡,她也不肯再進入那個怪圈。她能想到的最無能,也是最好的辦法,就是離開,到山區去體驗生活。

  胡秉宸知道後,只寫了一封無力的信,可否到我家來,與我和白帆同志一起喝杯茶,她會很高興的」云云。

  看到「和白帆同志一起喝杯茶」,吳為笑笑,如同她身上的那套盔甲,不都是穿著用來抵擋什麼?那就不要再惹是生非。她沒有去喝那杯茶,毅然不辭而別。

  佟大雷聽到吳為深人生活的事,於開車前趕到了火車站,搶過吳為一個手袋拿著,像是得了賞,緊緊抱在懷裡,心裡還想,向來這是秘書替他做的,而他現在卻心甘情願地替一個女人拿著。

  搶到手裡的手袋即刻成為佟大雷的動力,他又開始給吳為寫起信來——

  魯迅在福建寫《兩地書》,我沒他那樣的福分。瞿秋白在福建寫《多餘的話》,落得掘屍毀墳,在他動手寫的時候,可能已經意識到是多餘的了,意識到而不改,也是文人積習太深的緣故。話得說回來,一個人臨死的時候,還不允許傾訴自己的一腔哀怨實在也太霸道了,我同情他,所以寫兩封多餘的信吧。繼而吟詩作賦——

  春寒夜雨向陽樓,一別悠悠又過秋。

  咫尺天涯人不見,玉泉河畔月西流望簾鉤,小西樓,送君別意悠悠,論夭折,竟為愁,此景此情,夢裡誰留!一篇文字堪羞,盈得中霄淚滿流,人生百年爾,若個為儔,縱天荒地老,此意難休。

  這些文字真是又蠢又俗又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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