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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13

  儘管很長廠段時間胡秉宸與吳為音信不通,但佟大雷的作為,胡秉宸似乎全都了然於心。

  哪怕一件價值不大的東西,一旦在拍賣行裡進行喊價,進入兩強競爭的峽谷,馬上就會產生泡沫效應。

  一看到胡秉宸,吳為知道非同小可的事情即將發生,便對禪月說:「今天媽媽有點兒累,咱們不散步了,你坐公共汽車回學校好嗎?」

  禪月喜歡和吳為一起散步,路上她們無話不談。她正處在開始「懂」的年齡段,並且因為懂得母親而分外得意。好比她已漸漸懂得吳為額上的皺紋並非都是因為氣惱,更是因為走投無路、無處求援的絕望。

  吳為不止一次對禪月說:「生稱之前我就想,我要生一個朋友,一個永遠不會拋棄我的朋友。」

  除了颳風下雨的日子,她們每個周日從這條路上走過,送禪月回學校去。吳為站在校門外,看她一跑一跳進了學校大門才轉身走回家,帶著與禪月交談後的愉悅,想著已漸長大並摯愛她的女兒,已經寫出和準備寫的小說……「好吧。」禪月說。

  「我就不等你上車了。」吳為說。

  「哎,媽媽,您好好休息。」吳為點點頭,有些慌張地走了。

  汽車老也不來,看著吳為漸漸走遠的背影,禪月非常不放心,應該把媽媽送回家再走,就叫道,「媽——媽——等——等。」

  吳為沒有聽見,急匆匆地走著,這時禪月看見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橫路穿過,攔住了媽媽。禪月很快明白媽媽對她撒了謊。她不是累,她是要和這個男人見面。

  然後他們折了回來,沿著附近的一條小河向田野走去。

  這是撣月出生以來第一次遭遇的有主題、有意識的大傷心。在這之前,不論她啼哭過多少次,都稱不上是傷心。

  從離開韓木林後,禪月就生活在一個女人的世界裡,不論是小姥姥的愛還是媽媽的愛,全部是為了她的,她的愛也同樣全部回報給了她們。可是從未欺騙過她的媽媽現在對她撒了謊,而且為了這樣一個面目不清的男人……媽媽欺騙了她!眼淚順著禪月十六歲的、紅潤而豐盈的臉龐流下來。

  她覺得自己就在這一刻長大了,她的少年時代也在這一刻結束了。

  晚上,禪月第一次失眠。

  一個異物,突然契人了她們這個浴血奮戰、三位一體、相依為命、艱難度日的家。

  這個三位一體的家,面臨著她一時還說不清的、巨大的威脅。禪月十分擔憂,那一周簡直沒有心思上課,盼望週末,趕緊回家,好像誰會把媽媽偷走。

  但是回到家裡,見到媽媽,突然有了一種陌生感。一切都和過去一樣,可又都不一樣了。有一會兒,她都不知道怎麼和媽媽說話。她看出媽媽又被煩惱鎖住,那把鎖就掛在兩個眉頭上,眉頭間馬上立起了一條豎紋。

  不僅兩個眉頭間立起了一道豎紋,甚至兩個嘴角旁也出現了兩道豎紋,好像她正咬著牙,挺著什麼熬煎。可是媽媽什麼都不對她說,獨自受著呢。

  媽媽為什麼瞞著她?怕她不懂嗎?還是寧肯和那個男人守著一個共同的秘密,反倒把摯愛她的禪月當做外人似的排除在外?也就是說,那個男人對媽媽來說,比她更為親密……

  禪月忽然明白,自她懂事以後,媽媽的一切煩惱都是那個男人帶來的。她十分明確地恨起那個男人來了。

  禪月不說出自己的傷心和仇恨,媽媽應該看得出來。可是媽媽完全沉溺在自己的心事裡了。

  胡秉宸仍然什麼也沒有應允。

  一拐上那條通往田野的沿河小路,胡秉宸就說:「你可以挽著我的手臂嗎?」

  面對胡秉宸的懇求,吳為只好把胡秉宸對她的傷害置之腦後,只好隔著一尺的距離,遠遠地挽起他的手臂。

  胡秉宸說什麼來著?說到在於校的時候就想念她,說到幾件吳為反倒記不得的小事。而吳為卻為胡秉宸背誦她剛剛發表的一篇小說,特別是她得意的幾個句子和段落。反正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話……一點不珍惜這個機會,好像他們過去有過、將來也還會有很多這樣見面的機會。

  她甚至不望胡秉宸而是仰望滿月,這種時候卻還一臉潔淨,如此十三不靠地背她的小說,真是出人意料。難道此時她不該投入他的懷抱?

  背誦完小說,吳為轉過臉來想聽一聲評價。可是胡秉宸無從評價,他根本就沒有認真聽她的小說,又不能敷衍。他不想褻瀆這個飽滿的月亮,還有他猶豫了差不多十年才有的這個約會……

  吳為微微張著嘴,側著腦袋等待著,胡秉宸從來沒有這麼迫近、這樣清楚地看過她的嘴唇……她的嘴唇不薄也不厚,看上去很軟,唇線也不清楚……他閉了一下眼睛,生怕自己吻上去,卻身不由已猛然將吳為緊緊擁進懷裡。

  要不是河邊樹影下突然站起一個釣魚人,問道「同志,幾點了?」胡秉宸肯定會吻上吳為的唇;現在只好趕快將她一把推開,疾步向前走去。

  吳為實在不該忽略胡秉宸將她猛然一推,趕快甩手走開這個細節,正因為是下意識的動作,才吏準確地反應了他某種根深蒂固的心態。在他們長達幾十年的關係中,這樣的情景還將不斷重現。每一次出現,都無可挽救地將胡秉宸諉過於人的陋習描繪得更加清晰,只是吳為過於迷信胡秉宸,無法想像一個摯愛的人會對自己有所埋伏。

  何況吳為從來不著調,這種景況下竟然會說:「你看,這不是一個很有趣的電影鏡頭嗎?

  以胡秉宸的經驗來說,吳為此時倒不是假正經,而是沒有發動起來。難道她僅僅是柏拉圖式的愛情主義?要是她沒發動起來,他就只好壓抑自己,否則她會把他看做一個只有「性趣」的男人。他只好順著吳為的思路,說:「對了,頂好還讓這兩個人戴上眼鏡,他們不是把眼鏡碰碎就是碰掉地下,兩個人趴在地上,滿世界摸他們的眼鏡。釣魚人還可以幫助他們找,講好價錢,找到一副眼鏡付他多少錢……」胡秉宸太大意了,吳為雖然不是假正經,但與從前有了不同。胡秉宸的懇求來得有些晚了,她不但穿上了成功的盔甲,心也冷硬多了。回到家裡,胡秉宸關上電燈,坐在書房裡回想這個夜晚的荒唐。他從沒有這樣不著邊際地與女人周旋過,「百樂門」後是狂歡之夜,後來的女人們又太物質,吳為卻是羅曼蒂克,是情調,不像一些女人把自己製造得可愛,——製造的可愛只能是口味而不是情調。沒想到在生命將近尾聲的時候,卻碰上了這樣一個浪漫的女人。他的臉上不禁浮上一個久違的、連白帆也很少見的微笑。

  從隔壁房間傳來了白帆的鼾聲,如當頭一棒使他猛醒,那少見的微笑忽悠一下就從臉上隱退。

  以後怎麼辦呢?如果此後吳為要求天天見面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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