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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當胡秉宸這樣忿忿想著的時候,完全忘記了「信件危機」時為了洗清自己,正是他對白帆這樣說到吳為:「那真是個浪娘兒們!」真是「今夕何夕」!

  正像他和吳為結婚後,親戚向吳為反映她出國訪問期間,胡秉宸並沒有歸還他們結婚初期借用的住房,而是與杜亞莉,或芙蓉與她的情人,在他們借住過的房間裡同出同進,被居委會反映到房主親戚那裡,「……居民群眾對這兩對男女在你這套房子裡進行的勾當義憤填膺!」胡秉宸也正是這樣向吳為解釋,他對杜亞莉並沒有過什麼壯舉,「杜亞莉?那是個騷娘兒們,你想,我怎能和這種女人如何如何?即便和女人鬼混也輪木到這種女人頭上。」

  將報紙翻到第一版,白帆從頭條看起,一字不落地看到最後一條,「老胡,你看,關於……的提法,這裡有了變化……」一抬頭,胡秉宸已不在屋裡。最近他有些怪,本來話就不多,現在更少,又總是很煩躁的樣子。借題發揮是胡秉宸的強項。晚餐桌上,當著一家子人,胡秉宸把一枚雞蛋放在了月子期間的兒媳面前,顯然窩藏禍心地說:「同志,這是你的雞蛋。」當惟獨一枚雞蛋,僅僅放在一個人面前時,這個雞蛋的滋味是不是很特別?

  白帆就想到雞蛋後面的許多事情,心裡一縮。楊白泉是不是胡秉宸的兒子不好說,可畢竟是她的兒子,就接著說:「這個雞蛋可不好咽。」

  兒媳婦臉上掠過一個深刻的微笑。

  睡前胡秉宸又在洗澡間大發脾氣:「我希望你們洗完澡之後,都順便把洗澡盆擦洗乾淨,每次都是我擦,我又不是你們的保姆!」「你老是這兒擦擦、那兒擦擦,簡直像個小資產階級。這樣擦來擦去也沒看見乾淨到哪兒去。」

  白帆沒說像「臭老九」。「文化大革命」後不興說「臭老九」了。

  「你就是無產階級了?」胡秉宸的聲音尖了上去,這是他要發脾氣的前奏,也是白帆正經到讓他受不了的時候,提醒她並不那麼正經的把戲。白帆想起了她那位「中統」父親,雖然這也是胡秉宸「文化大革命」中挨整的原因之一。

  他諷刺誰,諷刺她嗎?比起他那個官僚資產階級家庭,她父親的問題不過是小巫見大巫:「我是不是無產階級由黨組織鑒定。」胡秉宸臉上那譏諷的笑紋更深了。胡秉宸和白帆互相仇恨起來的時候,既不吵也不嚷,而是講「黨話」,不像他後來與吳為的口角那樣文化。「黨話」是他們的三十六般武藝之一,彼此都很精通,你一招我一式,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旁觀人越發覺得這是一個革命家庭,一對革命老夫妻,不是五好家庭又上哪兒找去?

  文化也好,「黨話」也好,胡秉宸運用得都很自如。

  也許吳為把胡秉宸看得太不堪了,雖然效果上是胡秉宸在捉弄她。

  似乎有兩個胡秉宸在撕扯著他。過去,即便想與吳為調笑,懷裡也揣著足夠的輕蔑甚至輕薄;而今卻很少想起她的過去,有時想著她的時候竟如想著一個潔白無瑕的女人,那樣專情,那樣熱烈。他覺得自己無可救藥地墮落了。

  起先胡秉宸還能控制自己,難道除了偷人養私生子的女人,他就找不到一個潔白無瑕的女人嗎?怪了。

  只會和他研究黨的政策,長著一張如貞節牌坊一樣方正,的臉的白帆,還有她那塊牌坊下掩蓋著的事,一想起來就讓他覺得虛假十足。可吳為不也偷人養私生子嗎?

  難道從骨子裡說,男人喜歡的還是那些淫蕩的女人?雖然他們作踐、歧視那些女人,與她們尋歡作樂卻不會娶她們為妻。這可能就是男人喜歡螵娟的原因,即便禮義廉恥的道德先生,嫖起窯子也很正常,從不影響他們的形象。似乎約定俗成地通過了一項規則,明媒正娶那裡不能盡興的遺憾和不足,應由不正經的女人填補。

  想到這裡,胡秉宸有些心虛,是不是他對吳為的渴望,也摻雜著用她來填補正室白帆不能給予的滿足?可又覺得這樣想不但辱沒自己,也辱沒了吳為。

  或許是真中了「不愛江山愛美人」那句套話?吳為又算得上什麼美人?那麼吸引他的是什麼?說得清楚嗎?

  也許一般人視為至尊至貴的一切,她不大放在心上,於是就有了一種自由自在的渾然和灑脫。所以她可以在下雪的日子和狗打雪仗,而白帆只能和他研究黨的政策。

  和吳為在一起即便不談風花雪月,談談廠甸的冰糖葫蘆或老舍的《茶館》也好。

  她曾來電話約他去看《茶館》,被他一口回絕。吳為大概不知道,電話要通過總機先接到秘書辦公室,再經秘書轉給他,——這樣的興師動眾!

  現在吳為是既不來信也不來電話了,有次開個什麼專業會,會後別人安排她隨他的車子一同回部,她甚至把打開的車門一推,頭也不回地去了,看都沒看他一眼。胡秉宸讓司機追了上去,還親自打開車門,近乎懇求地說:「吳為同志,上來吧!」

  吳為看了看司機,似乎當著司機不好駁他的面子,勉強上了車,可是什麼也不和他說。當她給司機指路,要求在哪兒停車的時候,她的手指在他眼前晃動著,胡秉宸幾乎情不自禁地一把抓住。

  回到部裡他就弄了兩張內部電影票讓白帆去看,又給吳為寫了一封信,約她來家裡談談。可是內部電影對白帆沒有多少吸引力,「我不去,不就是一般人看不到的摟摟抱抱、親嘴兒上床嗎?所謂內部電影就是這個。」於是胡秉宸趕忙又寫一封信,巴巴地跑到吳為家裡,從門縫塞了進去,通知她因故不能在家裡等她。吳為從地上撿起那封短信撕得粉碎,自言自語道:「我根本就沒打算去。」可是她臉上那抹勝利的微笑其實辛苦,只是她自己看不到罷了。

  接著胡秉宸又寫了一封短信,改邀她在附近公園談談,吳為還是沒有來。

  不論胡秉宸怎樣逃避,有個事實他逃避不了——正是在知道吳為會寫小說並中了一個文學大獎之後,他對吳為的感情有了變化。

  誰會真愛一個淫蕩的女人?床上的操作不全是愛,男人在完全不愛一個女人的情況下,也可以操作得驚天地,泣鬼神。可一旦女人有了點聰明才情,哪怕是操皮肉生涯的妓女,也另當別論了,歷史上這樣的例子不少。那麼男人愛的是有名有地位的女人,還是有名有地位的女人更可愛?或是說名譽、地位、才情追加了她們的分量、本錢、分數?

  既然金錢、地位、權力是女人追逐的男人標準,男人又為何不可如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嘛。

  胡秉宸是愛惜名譽和地位的,就連白帆解放初期一張某次婦女代表大會的出席證,胡秉宸也一直保留著。不覺就像回到了地下工作時期,在吳為家附近繞來繞去,經多次跟蹤,發現吳為常常在周日下午五點多鐘送禪月返校。只要不是公事緊急,胡秉宸就守候在這條吳為的必經之路,躲在公園圍牆後面,從圍牆縫隙裡看吳為帶著女兒緩緩走過。

  有時不知為何落空。猜測吳為是不是病了或有朋友約會。男朋友還是女朋友?一想到她可能與某個男人約會,就急得坐立不安。

  如果看到吳為準時領著禪月緩緩走過,就會把這個細節回憶上很久。可他並不能長久安於這個狀況,時時想到她可能半路被人搶走。

  為什麼不?她現在無牽無掛又有了名,他為之嚮往的一切,別的男人也會同樣為之嚮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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