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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


  11

  吳為自己也不明白,她還是那個她,那個聲名狼藉、偷過人、養過私生子的女人,一旦成為作家,男人的態度可就不同起來。

  顯然不是尊敬,而是玩兒一把女作家的意思,就像吃膩了東坡肉換個清蒸鰣魚嘗嘗。,一個女人,又是一個道德敗壞的女人,除了床上那點子事,還有些腦子,可不讓人感到意外?除了胡秉宸魚雁頻傳,還有部黨組的那個佟大雷,還有其他。只不過那些男人不像這二位覺得自己總算有些抗衡的資本,故而裹足不前。

  如果說胡秉宸那張面孔是「宋明理學」,佟大雷那張面孔可就是「安史之亂」了。

  儘管吳為不會奉陪佟大雷玩兒一把,但對佟大雷的第一印象要比對胡秉宸的第一印象好,至少佟大雷是個敢作敢為的男人。又或許她畢竟是兵痞顧秋水的女兒,對「安史之亂」有著類似血緣上的認同。聽了佟大雷的傳聞,吳為只是一笑,即便佟大雷被人捉姦又怎樣?

  國人對捉姦有著歷史的傳統和癖好。

  他那個下屬也實在無聊,因為沒有得到提拔就出此下策,在門外憋了佟大雷一整夜。這個佟大雷還算得男人,將責任包攬下來,說:「我就是睡了她又怎樣!」

  換了胡秉宸會怎樣處置?很難說。

  事到如今,不論胡秉宸自以為多麼珍惜吳為,可還是不瞭解她。也許他從未瞭解過吳為。

  如果說吳為對他們這場生死之戀有什麼懊悔之處,那就是誤以胡秉宸為終生知己,而不是他對女人的多情或對她的始亂終棄。所以胡秉宸才認為眼下最有力的競爭者是佟大雷,以為他們那個行政級別肯定是女人最為眼熱的條件。這倒不意之中說明,胡秉宸自己很把那個副部長當回事兒,豈不知對吳為來說,一個副部級算得了什麼!

  佟大雷似乎也抓得很緊,此人迫起女人不擇手段。其實佟大雷要能力有能力,要資格有資格,早就應該升至副部長甚至部長,可直到現在還是一個副部級而不是副部長。沒有別的,就是女人搞得太厲害,太無所顧忌。「肅反」時竟和一個由他負責審查,歷史有問題的女人搞關係,連調查提綱都丟在了那女人的家裡,還和她在公園長椅上做愛;被當地公安部門抓了起來,部裡只好派人去派出所把他保回來。他居然還大言不慚地說:「我就是愛女人,有什麼辦法!」

  所以當胡秉宸在佟大雷的辦公章裡遇到吳為的時候,便分外熱心地對她說:「應該多聽聽下面同志的意見,他們比我們更瞭解實際情況……」

  果然被胡秉宸猜中,他很快得知,佟大雷要把吳為調至他的麾下。

  佟大雷說:「我要成立一個調研組,需要一些寫文章的秀才。」

  成立這個調研組的必要性,又冠冕堂皇地在黨組上提出來討論,胡秉宸一眼就看出這個方案心術不正。

  大家都說不出什麼,成立或不成立一個調研組,這個調研組幹事不幹事,就像他們年華月月曰日討論的所有問題一樣,來了,去了,討論過了,也就算通過了。

  他還注意到,有次與佟大雷同乘一車,途經吳為家門,他們不約而同從靠背上直起身子,向吳為家門口的方向張望,好像吳為隨時會從那個大門走出。

  顯然佟大雷到吳為家裡去過,不然怎麼知道吳為住在這裡?他倒是先下手為強了。而且佟大雷說幹就幹,絕不瞻前顧後。

  吳為注意到胡秉宸退出佟大雷的辦公室時,有一份不是原裝而是仿造的不經意,心裡便有些快意。要是每天都給胡秉宸這樣一個刺激,讓他知道她早巳把他置諸腦外,該有多好。

  「……我們這條戰線有很多題目可做,所以我建議你到我這個調研組來工作,這樣你的房子問題、組織問題,都可以得到及時的解決……不但可以瞭解基層的情況,就是上面的情況我也可以提供給你前……我還有些老關係,畢竟幹了幾十年革命,十八歲就是區委書記了,所謂年紀不大資格老,就是中央一級領導的底細我也相當熟悉……」佟大雷說。

  「房子問題、組織問題,都可以得到及時的解決……」這和妓女有什麼兩樣?《國際歌》的作者鮑狄埃呀,你可知Intemationalism什麼時候才能實現?

  道德敗壞的吳為,因一生沒有做過交換而自豪。交換,與愛一個人,或哪怕因愛屋及烏而上床,在她那裡有著嚴格的界限。可吳為又何必撇清自己!她和韓木林的婚姻不是交換又是什麼?只不過是有法律手續的交換而已。她又比佟大雷高明多少?說不定比佟大雷虛偽也未可知。

  佟大雷說到做到,上至中央文件,下至部長之間的勾心鬥角,乃至他們個人生活中的緋聞,都一一影印了給吳為送來。他乘著部長級的轎車,招搖地駛進吳為那個破敗得像是貧民窟、滿住著部裡職工的院子,而且一坐幾個小時,談天說地,怒斥同僚,還有他們的女人——不明白佟大雷為什麼把同僚恨成這個樣子——抱怨如今他升不到副部長的位置並非有什麼問題,而是因為捉了某部長的奸,「除了會搞女人,他懂得個屁。不像我,搞女人歸摘女人,工作歸工作。問問國務院系統的頭頭腦腦,哪個不曉得我佟大雷的能力廠吳為這才大開眼界,原來這些偉乎其大的人與她這樣的小人物沒有什麼兩樣。惟一不同的是于她可能良心不得安寧,於他們則理所當然。

  有一天佟大雷還拿來胡秉宸寫給全體黨組成員的一封公開信,說:「這倒是我佩服的一個人,上面有人拉他整第一把手,還應許幹成之後這個第一把手的位置就是他的,他卻寧肯給部黨組成員寫公開信來表示對第一把手的意見,也不願利用這個機會整人,給自己撈個一官半職。」佟大雷說得很誠懇。想不到「安史之亂」還能誠懇,倒讓吳為有點意外。

  「可是這反倒招來打擊報復,不得不休職在家。打倒『四人幫』後,怎麼這樣的幹部反倒挨整,壞人仍然吃香……」佟大雷繼續說道。

  這時的佟大雷簡直可以說得上是正直,也漸漸忘記了吳為是女人,忘記了對吳為的一肚子壞水,真像老朋友那樣無話不談。如果佟大雷忘記了自己的目的也就不是佟大雷了,吳為終於接到他的情書一行書,洋洋灑灑,寫在宣紙上。遭到吳為的拒絕後,佟大雷既不尷尬也不停手,依舊「天方夜譚」個沒完沒了,依舊在宣紙上寫情書,似乎知道自己的毛筆字很漂亮,還說:「你等著我,我老婆可能得了乳腺癌,頂多還有一年就會死了。」吳為說:「我對你從無男女之意,而且你不想想,如果一個男人這樣對待他的妻子,哪個女人還肯接受他呢?」

  佟大雷自己也笑了。「你在這方面和『老共』們真不一樣,『老共』們從來不留片紙隻字在他人手中。」吳為想到了胡秉宸戰戰兢兢寫給她的那些藏頭去尾的信。

  佟大雷揚聲大笑,「我的經驗是哪怕有三十八個人出來證明你於了什麼、說了什麼,你都可以不認帳。五九年反右傾,多少人出來證明我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還拿出我寫的什麼文章,我死活就是不承認,不在結論上簽字。最後甄別的時候不了了之。你得看准那一套,什麼『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從來就是『坦白從嚴,抗拒從寬』……」完全一套無賴哲學,但用這種無賴哲學對付更大的無賴,未嘗不是好辦法。吳為想起當年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自己主動交代「男女關係錯誤」後的種種艱難……

  但吳為無論如何不肯到他的調研組去。

  不知佟大雷整天幹不幹工作,幾乎每日二信,幾乎每晚必來,越來越把吳為的家當做了自己的家,而且不管吳為在不在家。如果吳為不在,就對葉蓮子獨角戲似的說個不停,鬧得吳為不勝其煩。她終於明白,對這種男人溫良恭儉讓不得,只好寫了一封低能的信——佟大雷同志:

  鑒於您的一些信件與行為,我有必要作如下聲明:

  一、我們是工作關係,我更是將您作為一位「老同志」來尊敬的。

  二、您曾對我表示愛慕,我也曾多次表示拒絕,本不該舊事重提,可是您最近的行為使我有必要重申,您是有婦之夫,一再對其他女同志表示愛慕是絕對錯誤的。

  三、請不要再寫信和送什麼材料給我,更不要再到我家來。請尊重我的請求。

  吳為

  這一來,倒又給了佟大雷寫信的理由——我只是向你表示愛慕之情,並沒有要求相愛或談戀愛之意。相愛者,摟腰起舞,擁臂而行。但一個人表達愛慕之意,似乎也無須對方批准吧。過去我家有幅齊白石的畫。上書:「宰相歸田,箱底無錢,寧可為盜,不敢傷廉」,我很愛它。

  最近我同朋友說,每早我都要到我愛人那裡去一次。美國大使館外的櫥窗裡有一幅照片,四十左右的一個女人,穿一件紫絨緄邊長衫,抱著一個周歲女孩,坐在花園裡,靜穆慈和,我非常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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