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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當我看到那一段時候,我想:千萬不要讓她看見這本書。」

  「您是說,伊婭該不該愛上那個人……」

  「記得在幹校,有一次看電影,黑暗中不知怎麼發現你就在我旁邊,我坐了一會兒,不知道為什麼很不好意思地走了……希望你有時能給我打個電話。」

  「我不會給您打電話的。您大概不知道,我愛惜您比愛惜我自己多得多。」

  「朋友多嗎?」「……女兒是我惟一的朋友。」「那麼我呢?」是不是太快了?吳為不覺得自己是個慢節奏的人,但現在這個節奏卻快得讓她措手不及。

  不但胡秉宸的快節奏讓她吃驚,而後又很快發現自己突然身價倍增。

  「看過《帶叭兒狗的女人》嗎?看過《帶閣樓的房子》嗎?看過《車隊》那個電影嗎?對女主角的印象怎麼樣?」「沒大注意,男主角倒是很有個性。」

  「總是這樣,男人注意女人,女人注意男人。那個女主角並不漂亮,卻很有風度。知道嗎,你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是勇氣和真誠?……好幾次我從你家門口經過……以為能夠看到你,結果沒有看到——怎麼辦呢?聽其自然吧,簡直不卸道會怎麼樣,一定會鬧出笑話來的,大笑話!越陷越深了,而且,壞事,我要吃醋了。」

  可是二十多分鐘前,胡秉宸還在說:「……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我不願意你為我犧牲什麼,不願意耽誤你的青春,因為這是沒有結果的事情……」

  倒讓吳為想起剛才談到的那本書的書名《你到底要什麼》?!

  儘管吳為很想坐在這間暖和的客廳裡,聽胡秉宸無休止地說下去——他說什麼並不重要,她甚至不記得他說過什麼,有聲無聲的春雨和他的談話聲混成了一片,她只想在這聲浪裡搖曳;但她牢記幾年前的教訓,還是從那舒適的搖曳中爬了出來,按原計劃坐夠一小時就起身告辭:「胡副部長,已經很晚了,我該走了。」胡秉宸的談話停在了半空……「現在你是作家了,將來免不了要給人簽名什麼的,」他儘量說得戲謔而輕鬆,「我有支簽名筆,是出國時洋人送的,一直放在那裡沒有用,現在送給你算是物盡其用吧。你願意跟我一起上樓去看看我的書房嗎?」說罷自己就意識到這是在找藉口,哪怕將她再多留幾分鐘。領她上樓的時候,有一種虛幻的感覺,好像領著一個稀裡糊塗的「孩子妻」。女人嘛,頂好是稀裡糊塗的,她們的可愛之處也正是在這裡,哪怕因為她們的稀裡糊塗出了上千個足以讓你跳腳的錯,以證明男人的不稀裡糊塗。對一個成熟的男人來說,男女間的樂趣之一就是領著一個稀裡糊塗的女人過日子。白帆就是太清楚了,如果丈夫清楚,妻子也清楚,那日子就清楚得沒了意思,當然也不能全是稀裡糊塗,而是不十分清楚才好。

  這只能說胡秉宸對吳為還不瞭解。糊塗的定義本就千差萬別,吳為又與他這個公式滿擰,他十分清楚的吳為十分不清楚,他不清楚的吳為又十分清楚。不像他和白帆,他十分清楚的白帆也十分清楚,他不清楚的白帆也十分不清楚。

  吳為局促地站在書房門口,不知應該坐下還是繼續站著,只好翻翻書架上的書。

  更沒有在他那張單人床上留下目光,或馬上意會他和白帆並不同房,隨之再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而是像夢遊人那樣,有種被意外弄得恍恍惚惚的傻相。胡秉宸在抽屜裡怎麼找也找不到那支筆,原來筆就在手裡捏著。他同時想,除白帆之外,吳為是第一個走進這個純屬他個人空間的女人。吳為沒有說「謝謝」,接過那支筆就揣進了口袋。她的手,在口袋裡緊攥著那支筆,不管是洋人送的或不是洋人送的,不管它金貴或不金貴,哪怕是一支如她常用的一角二分錢的圓珠筆,她也會這樣珍愛地捏著。畢竟這是從胡秉宸身邊來的第一件可以摸得著的東西。

  「恐怕路上不安全,我還是送你回去吧。」胡秉宸連想也沒想就領著她往前走。

  他們在沒有抽條發芽的樹下走著,那時的夜還很清寂,行人車輛不多,好像整個城市就剩下他們兩個。也許因為剛才說得太多,也許他又反省起來,直到分手再沒有一句話。

  10

  日子又像以前一樣平淡無奇地過下去了。那個下著雨和雪的夜晚,足夠吳為回想一生。如果她還有什麼奢望的話,就是要寫得更好、更多,以回報胡秉宸給她的這個夜晚。

  可是胡秉宸不讓吳為安靜地寫,安靜地活。

  逢到召開全部職工大會,他就在一排挨一排的座位上,尋找她那張並不美麗、毫無特色的臉。

  大會休息時,他不在休息室裡與部長們高談闊論,而是跑到台下,在下屬中穿來穿去,一旦瞥見她的身影就會停下與距她很近的某個職員寒暄幾句,一旦從眼睛的餘光看到她被雷電擊中的樣子並向他這邊癡癡地望著的時候;便匆匆走開。

  或在大庭廣眾之前,克傷大雅地攔住吳為,說幾句關於她創作的話。即便部裡職工看見他和吳為談話,作為領導,關心一下她的創作也是應該的。吳為遠遠地、暗暗地抗拒著胡秉宸設下的陷阱,也抗拒著自己。可是她怎麼能抗得過胡秉宸?有時寫封短信給吳為,她鬧不清要不要回信——如果不回信,他就會在家門外等她;如果回他一封信,說不定就會惹上一通教訓,口氣之冷與若干年前他們夫妻二人聯手寫給她的那封信大體相同,只不過是他一個人的簽名。

  吳為好不容易得到兩張《茶館》的戲票,打電話請他去看,卻得到這樣一封回信——不要再打電話來,也不要再這樣寫信,不論你怎麼「親啟」、「內詳」都是一樣。我每天收到若干封信,也有寫「大人」親收的,也是一樣按公文程序處理。至於電話,參加聽的人至少有一打,還不算那一頭的,徒然增加許多麻煩。如果要我辦什麼事,可以寫信到家裡,還要對家中人間好。所以首先是不要這樣打電話和寫信。

  你那個火車站的主題,我看有些像十九世紀的東西,什麼「傳宗接代」!都是十九世紀的事,離我們已經很遠了。還有什麼「統一論」!在許多地方已經無可挽回地一去不復返了。在我們這裡,二三十年內也要成為歷史陳跡。那些電影嘍、小說嘍,只在人們懷舊時才去看看,讀讀。老太太們歎一口氣,說聲今不如昔。在實際生活中很快就要不存在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歷史是無情的。

  當然,無論如何,我們還處在變革的時代,各種胃口的人都有,所以祝你成功。

  她又沒在電話裡說什麼,再說他們之間有過什麼,又有什麼可說!這一通無名之火從何而來?這一通「如果要我辦什麼事,可以寫信到家裡,還要對家中人問好」的維權運動,又讓她想起「胡秉宸白帆聯手戰吳為」的那個雪夜……

  吳為真正不懂了,胡秉宸想幹什麼?好像一個遊手好閒的人,在籠外吊著一塊食物,撩逗著一隻籠中的餓獸。原來自己不過是只關在籠裡,無法逃遁、供人消遣的獸。

  原來又被胡秉宸玩兒了一把。她開始懷疑胡秉宸的人格,反抗在心裡滋生。

  哐當一聲,把自己鎖進黑暗的角落,斂起被胡秉宸撕得支離破碎的自尊和臉面,再一塊塊拼湊起來;又用這個實際上無法完好如初的自尊、臉面,把自己嚴嚴實實罩了起來。沒人能夠知道,吳為是如何修補這個臉面、這個自尊的,就是胡秉宸也永遠不會知道。

  收拾好自己這堆破爛垃圾,又從這堆破爛垃圾中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無論胡秉宸怎樣花樣翻新,也不再理睬他。

  她回到只要努力就永遠不會拋棄她的文學。她付出多少,文學就實實在在回應她多少,永遠不會耍弄她。

  這不也是對胡秉宸最好、最有力的報復?

  胡秉宸非常失落,何曾有女人這樣對待過他?向來是要哪個女人,哪個女人還不像得到皇上寵倖那樣受寵若驚?

  罷,不就是個女人!也就停止了與女人的遊戲。

  那天翻著翻著報紙,吳為的名字又闖進了眼睛,胡秉宸無望地扔下報紙,明明白白知道,事情變得糟糕起來。站起身來,走到窗前,在窗前站了很久,已是青草鋪滿院落,玫瑰含苞待放的暮春時分,離那個春風杏花、飛雪飛雨的日子已經很遠了。突然聽見白帆在他身後說:「噢,吳為,是那個吳為嗎?」

  胡秉宸沒有回答,聽著她把報紙翻得嘩嘩有聲,有一種吳為被她捏在手裡揉來揉去的感覺。

  白帆只是隨便一問,沒有再往那個名字上看第二眼,「想想也不會是她,她那個名字是上得了報紙的名字嗎?」除了胡秉宸和組織部門,沒有一個人能看出這個張口黨的政策、閉口黨的政策,連臉都長得像貞節牌坊那麼方正的女人也曾風流過,用她說吳為的話是「浪過」。

  吳為真是白帆一塊再合適不過的墊腳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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