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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發現那張條子是在快下班的時候,「優秀作家同志:胡副部長要瞭解你的創作情況。請你將你的作品送交一份至胡副部長辦公室,胡副部長家裡的電話是……」

  那張條子只看了一半,吳為就感到自己完蛋了,好不了了。這才知道,她的小說,她的奮鬥,她的苦難,人們給予她無辜的母親和女兒的淩辱等等,加起來也擋不住胡秉宸這個小條子。她們辛辛苦苦營築起來的那道安身立命的圍牆,一下子就被這張小條子打得落花流水。一頭撲進家裡,母親說:「你怎麼了,火燒屁股似的。」

  她一面瞟著屋子裡的各個角落,一面回答母親:「沒什麼。」心裡卻有些落寞,婷像有誰答應在這屋於裡等她,卻沒有如約來到。潦草吃完飯,便到附近的公園去,公園門口有部公用電話。下起了早春第一場雨,夾帶著上個冬天殘留的那點細雪,春風杏花,飛雪飛雨,與當年大如席的雪片是無法相提並論了。燈影在地面的水窪裡神經質地抖動著,像隱忍著難以隱忍的哭泣、期待和失望。

  守電話的工作人員注意地看了看她。她的樣子也足夠奇怪,好像剛從河裡爬出來,該不是跳河尋短見的吧?

  按照字條上留下的電話號碼開始撥號。她的腦子突然壞得不行,每撥一個號碼,都要查看一下寫著電話號碼的字條,若在平時,這幾個號碼根本不夠她記憶。撥完號碼,就緊握著電話筒,像握著期待了一生的機會。

  當電話接通的時候,吳為想起從當年坐在幹校的原木上第一次看到胡秉宸,到現在這個電話,差不多十年過去了。她突然感到荒唐,怎麼就能把這個根本算不上認識的男人苦苦地等了許久?

  難道在那樣的恥辱之後,她還沒有把他忘記或懷恨在心?

  她為男人受過的地獄之苦,還不能讓她猛醒?還不足以讓她止步?

  轉過身來,將背靠著放電話機的窗臺,目光落進公園的樹叢,樹叢裡有兩豆螢綠的光,讓她心頭一悸。人的還是獸的?

  這時她聽見一聲石破天驚的輕響,有人拿起了電話筒,接著是一聲貼得非常近的問話:「請問是哪一位?」她一驚,將話筒移開,向那話筒望著,好像說話人就在電話筒裡或在她的身體裡。她等這個聲音等了這麼多年,現在它來了,把她的身體刺啦一聲撕成兩瓣,好痛!

  「是我。」「我在報紙上看到那個消息,我想是你,一定是的。」

  「謝謝。」

  「你可以來看看我嗎?」「當然。」

  當然,她無時不在等待著他的一聲召喚,她甚至看見自己,搖著尾巴,像一隻忠心耿耿的狗,不論主人怎麼踢它、踹它,只要一聲親昵的呼喚,或是一個親切的眼神,都會奮不顧身地向主人奔去。

  夜很黑,她在那一排排極其相似的小洋房前徘徊,敲錯一家門之後才找到她要找的那個號碼。她的手指,被乍暖還寒的春雨以及晚冬的殘雪交相揉搓得冷硬冷硬,當它們在鑲花木條的玻璃上敲出第一響時,簡直不像人手敲出的聲音,忽然嚇得想要扭頭就跑。可是,「你可以來看看我嗎?」含著懇求,是懇求她的原諒,還是懇求她?

  吳為就這樣站在了胡秉宸的面前,像一隻被淋濕的狗。

  當了作家的吳為竟不如幹校時揮灑自如,可見一個人的心裡有了鬼,跟著也就失去了自由。

  趁吳為還在喘息的瞬間,胡秉宸很快將她全身打量得一清二楚。

  淋濕的棉襖上散發著濕毛皮的氣味,從這氣味可以想像得到,吳為沒有條件每天洗澡、洗頭,換她的內衣或外衣。

  像個讀中學的女學生那樣含羞地望著他。兩隻腳藏在椅子底下,飽浸雨水的鞋,弄濕了地毯。那是一雙手制的,又為了耐穿釘了膠掌的布鞋,在她的腳上寒磣樸拙得可憐。腳很小,不像她那樣身高的女人的腳。深色的襪子緊繃在腳面上,肉乎乎的,比她身上哪個部位都性感。其實他早就看過她的腳,夏天,在於校,吳為穿著短衣短褲,赤腳在地裡幹活的情景,甚至和她肩並肩地割過稻子,那時他根本就沒注意到她還有這麼一雙性感的腳。胡秉宸站起身來,在地板上踱來踱去,這樣可以比坐在對面更好地觀察吳為,「媽媽好嗎?」

  「好,謝謝。」

  「女兒好嗎?」「好,謝謝。」吳為始終低著頭,盯著自己交叉在一起的那雙手,這使胡秉宸可以從容打量她。她的雙頰泛紅,鼻尖有汗,時不時用手指擦擦眼睛,好像眼睛裡有什麼東西影響她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沒有手絹嗎?還是手絹不乾淨?

  他們誰都設有提起她的那篇小說,其實那篇小說很幼稚,像眼前的她一樣,女學生似的,問一句,答一句。如果不是他來引導這場談話,局面可能就很尷尬,她怎麼不抬頭看看他呢,傻女人?「我不知道你平時看哪些書,其實民間文學也有很豐富的內容。」吳為還是低著頭。「我這裡有一本民間小曲,」他很容易在書架上找到了那本書,讓人不得不懷疑那本書早就蓄謀已久地放在那裡。翻到他早就選出的一頁,「你要不要看看呢?」沒等吳為回答,就把翻開的書遞給了她。

  吳為接過那本書,心不在焉地瀏覽著。她現在哪裡有心思看書?但既然胡秉宸要她看,也就只好翻看下去。一看就皺了眉頭,都是情哥哥、蜜姐姐、好妹妹什麼的,還有許多不堪人目的調情,實在黃得不得了。從小到大,吳為也沒讀過這樣的書,便翻看一下封面,原來是一九四九年以前出版的舊書,然後就把書放在一旁的茶几上。

  「你覺得怎麼樣?」胡秉宸問。她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只好模棱兩可地笑笑,像猛然到了異國他鄉,又被當做上賓款待,品嘗了一道顯貴而又不習慣的菜肴。

  怎麼又像幾年前,對她說「帶水槍的女工」那樣毫無反應?顯然不是淡漠,也不是故作姿態,是真正沒有理解他的用意。

  坐著,坐著,吳為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您愛人呢?」。

  胡秉宸一愣,「哦,她出差了。」

  兩人同時有了些尷尬,而且他清清楚楚感到了她的尷尬,她也清清楚楚地感到了他的尷尬,也同時意識到從這句問話開始,他們的關係有了一個關鍵性的轉折。他忙慌慌地高談闊論,天上地下,滔滔不絕,生怕有個停頓,那又怕又期望、不甚明瞭又很明瞭的東西就會迅速蔓延開來,以致把他淹沒。

  「百樂門」之後,胡秉宸再也沒有為女人失控過,始終像個老練的司機,駕駛著一輛得心應手的「老爺車」,在險情叢生的路面上遊刃有餘地穿行著。即便現在,也是自信地駕駛著那輛「老爺車」。

  「我想和你談談……」「不,請您什麼也別說。」「我還是要說說。」「您千萬別說……」「……將近十年,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我不願意你為我犧牲什麼,不願意耽誤你的青春,因為這是沒有結果的事情……」

  吳為的眉頭皺了起來,顯然從這句話裡,又嗅到了胡秉宸對「責任」一推六二五的陋習。

  難道她想要過一個結果嗎?結果都是胡秉宸鬧騰出來的。

  「看過《你到底要什麼》那本書嗎?」

  「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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