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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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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原,再度以一塵不染的純淨包裹著她、護衛著她,使她自小在光明世界中受到的驚嚇,消散得無蹤無影。星光和月亮也不敢造次、不敢隨意照耀的原,挾帶著分不出天地的一脈沉黑重又向她靠攏。她順著嵌釘在重甸甸、黑沉沉的原上,如逗號、句號、頓號、驚嘆號、破折號的燈火,九曲十八彎地重又開始對原的閱讀。那如無伴奏合唱的尾聲,凝重而遲緩地遊移在原上的夜氣,一如她少年時的沉鬱,不但將熬過一天安危終於安息下來的蒼生,也把受盡磨難的她浸漫在它的溫厚之中。 四十歲的她一如十歲的她,不明不白地對著她的原歎出一口氣,又歎出一口氣。 又似乎仰面朝天躺在黃土高原上,風吹三山,白雲蒼狗。 翻過身去,重新細數周遭的原那裸露無盡的斷層,似乎明白了原的不曾敘述,只待有心的閱讀。它無從裝飾,無從營造,無垠無際,比史前更久遠的蒼涼及攝人魂魄的神秘和宿命,只留待一個千載.難逢的機緣來解讀。能否得到這個機緣,只能看她的造化。唉,再次明白何為永不可知,又因這永不可知生出永不可即,因這永不可即而生無望。在無望的沉落中,在沉落的鈍痛中……自幼就熟悉的大悲大憫再次向她襲來。 有什麼能把一脈荒原的哀傷撫平? 那是誰,於無望中賞給她一份古老、不屑、威嚴的原的神秘認同?而少年時竟以為是自己對原的認同,該有多麼無稽! 既無退身之地也無進身之地的吳為,因原的認同而了然,而蒼然……現在更是明白,原何止是她和葉蓮子的停泊地! 她的背景可不就是原! 有這樣的原在下面托舉著她,難道不是最厚實的鋪墊? 事後吳為不斷追憶,生怕是幻覺。 不過她還是在自己面前鋪開一張紙——一張從辦公室紙簍裡撿來的廢紙。那時她窮得連稿紙也捨不得買啊,所幸辦公室裡有許多廢紙。等到母親和禪月睡下,就把案板放在廚房洗碗池上,把紙鋪在案板上,站在洗碗池前,一筆一畫開始寫作。站累了,就坐到馬桶上,把案板放在膝上。 不論廚房或廁所,燈光都很暗,吳為卻傻傻地想不起換一個大燭光的燈泡,覺得有個廚房或廁所,不必影響母親和女兒的睡眠,已是非常滿足。 可是任你風雷激蕩,到了吳為筆下都變做無波無瀾,死水一潭,落筆不但無言,連字怎麼寫也不會了。多少次吳為都把筆扔了,而後坐在陰濕的廁所裡,聽永遠漏水的水管,更漏般地滴答漏響。或直挺挺站在廚房當中,對著廚房的景物發愣:濺滿油污以及被煤煙熏得黃黑的牆壁,掉了柄的鍋,缺一條腿不得不用磚頭墊起代腿的桌子,圍在桌子四周的破舊布簾,藏在布簾後的醃菜缸,櫥櫃上扣在碗裡缺油少鹽的剩菜,代替筷子筒的舊玻璃瓶子以及裡面幾雙掉了漆的筷子…… 這就是她能提供給母親和禪月的生活。以實求實來說,這些東西還不是她的功績,而是葉蓮子用以支撐了幾十年的舊物。她們不但因她的過錯承擔羞辱,還要跟著她過如此貧困的生活…… 吳為再次鑽到櫥櫃底下,在破罐爛碗的縫隙中,找回扔掉的那支圓珠筆,一角二分錢一支,竹杆兒,再沒有比它價格更為低廉的筆了。 她也再次寫下小說的題目,雖然直到東方開始泛白,仍然沒有寫出幾個可以叫做小說的文字。 小說發表後,吳為想到的只是母親和禪月,那兩個與她一起浴血奮戰、至親至愛的人。 看著變成鉛字的字,總覺得不是真的,區區一百元稿費,竟讓她覺得像百萬富翁那樣富有,簡直不知道怎麼花。自己掙的,自己掙的! 葉蓮子更是激動,她比吳為更明白這件事對改變她們社會地位的意義。這輩子她是苦盡甘來了,受人欺淩的日子終於熬出來了。就連和顧秋水結婚的時候,葉蓮子也投這樣明白清楚地笑過,那是讓苦難煉出火眼金睛後才能有的明白和清楚。成功鼓舞了吳為,不但使她的眼睛從過去轉向未來,也讓她睜開了眼睛。 舉初的驚喜過後,吳為感覺這才把胡秉宸真正放下。在這之前不過都是強迫,強迫自己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手術,把胡秉宸從自己身上割下去,而且是沒有麻醉劑的生吞活剝。 吳為終於在那個院子裡成為作家,或者不如說,她正是在那個院子裡爬起來,站起來,挺直了腰杆的。 那個大院裡有她們的大恥大辱、大喜大恨,有她們含著血淚苦鬥的回憶…… 9 自與白帆聯手戰吳為之後,胡秉宸以為再也不會與吳為有什麼關係了。 可是當他在報紙上看到那個名字,就知道是他的吳為,而不是別人的吳為。 為什麼總是在有關文化藝術界的消息裡睃尋不已?好像他早知道早晚有一天會在裡面看到她的信息。即使找不到她的信息,時不時也有一種感應,好像吳為知道他會注意這個欄目,便有了與她一起看報的感覺。是啊,怎麼可以那樣對待她?就像他和白帆兩個人各自站在吳為的左右,他從右邊抽了她一個嘴巴子,白帆又從左邊抽了她一個嘴巴子,即使這樣他們還不肯罷休,還聯手寫了那封信。這無異於把她的臉打得又紅又腫不算,還剝去了她臉上的皮。如今這個被他們剝了臉皮的女人,沒有回手就報復了他們。 他想起那個晚上,當著吳為的面,如何故作親昵地拉著白帆的手,緊擁著白帆坐在吳為對面的沙發上,以及如何把吳為堵在門口,當著白帆的面洗清自己。幸虧他心一軟,放走了吳為,否則今天更加無地自容。 從看到那一則消息起,那個晚上因吳為造訪而生的嫌惡,也在瞬間了無痕跡。吳為在他心中的價值似乎也不斷升值,就連她偷人養私生子的事也淡薄得不值一提了,就是提起,也肯定有她未曾向人申訴的根由了。胡秉宸慌亂起來,突然想到把吳為「轟」走的這些年裡,她是不是又結了婚,或是有了男朋友?要是有了男朋友,那男人此後更會下死力氣追求,非把她弄到手不可了。 時間在他耳邊突然哢哢響了起來,每響一下就提醒著隨時可能發生的事變。可他又自信地想,吳為對哪個男人也不會動心,除了他,他敢說沒有一個男人配得上她。可是他得趕快做點什麼,趕快,否則就晚了。 他在辦公室裡急急踱步,散漫的思緒漸漸收攏,終於設計好一個周密的計劃,拿起電話對總機說:給我接某局長。幸虧某局長在。 「怎麼樣,聽說咱們幹校出了一個人才……」 某局長沒等他說完,便接著說:「對呀,我們局的吳為伺志寫了一篇小說,還得了一個什麼大獎……」 某局長說到吳為的時候,口氣和在幹校時沒什麼兩樣,哪怕吳為像董存瑞那樣,抱個炸藥包,捨身炸了敵人的碉堡,人們也不會改變對她的看法。她的寫小說、獲獎,就跟她偷人養私生子一樣讓人瞧不起,同仁們議論起這件事的時候,多半也是如此。覺得出版社也好,評獎委員會也好,不是中了邪就是和吳為一般烏煙瘴氣的狗男女,怎麼讓這樣的女人出了頭!那些人越是讓吳為出頭,他們就越是使勁踩住壓在吳為身上的腳,否則她還不得和他們平起子坐?說不定坐得比,他們還高。 「你可不可以告訴她,我想看看她得獎的那篇小說。」胡秉宸當然可以讓秘書去找,可這不正是一個與她見面的正當理由? 「哦?好,好,我馬上通知她。」某局長覺得這位胡副部長真有點大驚小怪,不過寫了篇小說,有什麼了不起?又不是被選上人大代表或優秀黨員代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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