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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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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有一年時間,吳為睜眼閉眼都是這封信,老也弄不明白,在幹校的那個胡秉宸和寫這封信的胡秉宸是不是同一個人。 除了女兒和母親,一切都恍恍惚惚,連自己也恍惚地活著。 等到從這封信的打擊中回過氣來,忽然就明白非得改變自己的地位不可,非得從千萬隻腳下掙扎出來不可。忽然就明白禪月和母親的一切努力,都是力圖從她那聲名狼藉的陰影下掙脫出來。她是太對不起禪月和母親了。可是要依靠沒依靠,要資本沒資本,要關係沒關係……從這個社會底層爬出去的必備條件一樣沒有,真是赤手空拳啊。憑這赤手空拳,與踩在身上的千萬隻腳搏鬥一番,談何容易? 很長時間裡,吳為都覺得自己癡心妄想,可是一想起胡秉宸夫婦那封信,不行也得行; 一想起人們的嘴臉,不行也得行; 一想起母親這輩子沒有過一天舒心日子,不行也得行; 一想起無辜的母親和女兒因她的過錯,不得不承受的淩辱,不行也得行…… 禪月自小就不得不獨來獨往,雖然後來愛上了這種生存狀態,當初可是不得已用來保持尊嚴的下下策。幾乎與大院裡的孩子沒有交往,也許只有螞蟻是禪月的玩伴。-她常常蹲在院子一角,半天、半天看著那些螞蟻打仗、搬家、工作……可是,說不定什麼時候,無緣無故的一隻腳,就會殘暴地將禪月為螞蟻壘築的城堡踏平、踢散,那些腳有些比禪月的大,有些比禪月的還小。 對這些欺淩,禪月往往採取隱忍的態度,不言不語,一走了之,也從不對吳為訴說這些苦情,好像深知吳為尷尬、狼狽的處境,不願使吳為難堪之上再加難堪。其時撣月年齡很小,怎麼就懂得吳為的難處?不像後來與吳為無所不談,成為對吳為的一切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朋友。 只有一次,禪月被大院裡的孩子擠在牆角,羞辱、逼問她為什麼沒有爸爸。她急了眼,摑了一個男孩?記耳光,才能奪路而逃。這無異於賤奴造反,圍剿禪月的孩子全體攆到吳為家,氣勢洶洶地命令她嚴懲禪月。那時,不要說成年人,連大院裡的孩子都可以對吳為吆五喝六。 吳為呢,不要說是對大人,就是對大院裡的孩子也是畏首畏尾,更不要說在他們聲勢滔滔的責怪下為女兒討個青紅皂白,理論對錯。作為禪月的母親,禪月此時惟一的依靠,吳為本該把禪月摟在懷裡,英勇地為禪月抵擋這本是由她而生的摧殘、污辱,可她不但不安慰禪月,不為禪月主持公道,反倒當著那些欺淩禪月的孩子,違心地敷衍著:「好,回頭我一定打她。」以為這不過是敷衍,卻不為禪月設想,這種敷衍對禪月的傷害有多大。 她怕,怕那些孩子也像他們的爹娘那樣,不留情面,當場罵出讓她難堪的話。 她既然幹了那「傷風敗俗」的事,卻沒有勇氣承擔世俗的侮辱,反倒把女兒禪月推到前面,為她抵擋可能射來的亂箭。 無論被欺負過多少次,無論被欺負到什麼地步也不曾落淚的禪月,此時,眼淚卻奔湧而出。吳為從不敢忘記這件事。多年後,吳為還一再向禪月提起,禪月卻說不記得了。 真的忘了嗎,禪月? 這份深愛,吳為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不會放下。 問題是禪月對她的這份深愛,僅僅是永志不忘就回報得了的嗎? 那些欺淩對禪月造成的傷害,吳為無法估量,幸虧禪月是一個堅強的孩子,最終穩住了大局。是葉蓮子代替懦弱的吳為,承擔起家庭衛士的職責。每當撣月被欺負到忍無可忍的地步,總是葉蓮子勇敢地站出去據理力爭,攔住領頭欺負禪月的孩子,說:「你還是學校裡的優秀少先隊員哪,在家卻是這個表現!你再欺負人,我就到學校找你們的老師去!」 在葉家,葉蓮子和禪月才是真正的勇士,面給她們帶來恥辱的吳為卻是卑怯的懦夫。 勇敢無畏,對有些人來說是與生俱來的,而對另一些人卻要經過艱苦的磨煉才能獲得。 吳為最終獲得了這種品格,可是,她怎能抹掉踐踏在葉蓮子和撣月血肉製成的心上的那些腳印?她怎能抹掉那些如鞭子一樣的污言穢語,抽在葉蓮子和禪月那自尊自愛的臉上的鞭痕?更多的時候,是葉蓮子帶著禪月整天整天躲進附近一處公園,免得禪月在大院裡受欺負。 為此,。葉蓮子堅決不讓禪月和大院裡的孩子就讀同一所小學。她擔心大院裡的孩子把從爹.媽那裡得到的吳為的「醜聞」擴散到學校,那樣,禪月就再也沒有一處可以舒展那顆小心兒的角落了,所以毅然決然地把撣月送到了郊區的一所小學。通向那所小學的道路非常荒涼,路面也很窄,只能通過一輛卡車,那些卡車像是沒上籠頭的牲口,無拘無束,對一年級小學生禪月來說,真是危機四伏。一早一晚,無論冬夏,葉蓮子那老邁的身影,緊貼著路旁的樹幹,蹣跚在那條枯藤老樹昏鴉的路上,接送著、守護著她的小孫女。熟讀「三李」詩詞歌賦的葉蓮子,走在這條路上,不會不想點什麼。比如樹幹下,那窄小得僅供一人行走的安全地界,給予葉蓮子的慷慨難道不比世人多得多? 那時,吳為一見下雨下雪就為路滑而發愁。 這樣的日子,年復一年。不經意間,葉蓮子就改變了她們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 在一個什麼場合,葉蓮子突然覺得腳下一絆,低頭一看,腳尖上套了一塊牌子不錯的手錶,當即交到附近派出所,然後就回家了。幾天後,派出所向居委會反映了這件事,大院裡的人才知道,原來她們那個家還有拾金不昧的品德。 如果說葉蓮子是葉家改變社會地位的第一位戰鬥英雄,禪月就是第二位。 她不但讀書非常爭氣,學習成績年年第一,就是在「文化大革命」的非常時期,以吳為那樣一個母親和非「紅五類」出身,居然靠自己優秀的品德和別人無法超越的學習成績,被一所著名的重點學校錄取,並屢屢在那個家學淵源、高校子弟如林的地區,於各科門類競賽中獲得第一;後來更是考得美國著名大學的獎學金,且深得教授們的賞識。他們寫信給吳為,盛讚禪月的仁愛、聰慧、能幹和努力……上帝其實待吳為不薄,不但給了她一位好母親,又給了她一個好女兒。 可吳為怎能就此把頂粱柱的職責,永遠地放在這樣一副老肩和這樣一副小肩上! 她難道不該勵精圖治,為改變她們的境遇而豁出命嗎? 可是路在哪兒? 分明記得那是-今中午,也分明記得沒有午睡,所以一定不是夢。 一張紙和一支筆飄然落在吳為的面前,有人對她說:寫吧,這就是你的出路。 急急去分辨那聲音,反倒聽不清楚了,連那張紙和那支筆也不見了。 那一刻,吳為覺得重又置身於她的原上。 那如生身父母一樣的原! 從未嫌棄過她的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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