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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


  一不小心就站在了女人的陷阱旁,胡秉宸有了被兩個女人左右夾攻的感覺,可得小心從事。

  或者這僅僅是她的疑心?除了和表姐綠雲的那段情,即便後來和女秘書有過一段不緊不密的關係,和保姆有過一段很物質的關係,但都不似這次吞吞.吐吐、閃閃爍爍、飄飄忽忽,和他一貫的果決甚至冷酷不大相同。她為什麼懷疑胡秉宸?

  也許是他語氣裡那點不自覺的鄭重,與他以前談到女人的譏誚很不相同,就連跟她談話也難免如此。也許他的眼神有些怪,一瞟一瞟的,好像在窺測她的反應……

  也許她的猜測不對,胡秉宸從來這麼看人,趁人不備,極冷又極快地一掠,像一梭子冷槍。

  也許是庸人自擾,一九四九年後,他們的關係穩如共產黨領導下的社會主義江山……

  但不管怎樣,提高警惕沒有壞處。白帆這一瞬間想了什麼,胡秉宸清清楚楚,也知道白帆不會輕易說出什麼,做出什麼,要求什麼,可一旦發動起來就不得了,像一艘航空母艦,威力無邊。

  胡秉宸不是怕白帆,而是不希望出醜。誰說女人才嗜好貞節牌坊!

  抬頭看了看高懸在客廳門楣上「模範家庭」那塊匾,燙了眼睛似的調轉頭去。那塊毫無價值的匾,既讓他輕蔑,也讓他在意。

  對「楷模」在各種臺階上的意義,胡秉宸早已了然於心。一九四九年後,他不是與白帆達成了默契?彼此既往不咎,大方向上保持一致,以致力於方方面面「楷模」的營造。

  想到這裡,就像吃了鎮靜劑,胡秉宸恢復了昔日的風頭,一切也就隨之正常起來。

  於是對白帆詳盡地說起人們對吳為的議論……胡秉宸本就會刻薄人,在他刻薄的敘述中,吳為越發五彩繽紛。最後胡秉宸說道:「你想,我怎能和這種偷人養私生子的女人如何如何?即便和女人鬼混,也輪不到這種女人!」

  白帆的心放下了十之八九,還有十之一二須得胡秉宸繼續努力。

  「那好,對這種女人也用不著客氣,咱們就聯名給她回封信,你起個草……」

  唉,既然有了這樣的開篇,就不得不順著這個路子走下去。就像那些叛徒,只要突破一個缺口,就得如數交代清楚。怎麼會想到叛徒?革命幾十年,被敵人抓到若干次並幾乎喪命,胡秉宸從沒出賣過什麼,可是這一會兒,他真有點叛徒的感覺,「還是有勞夫人吧,夫人請——」

  白帆那還剩下十之一二的不放心,至此全部放下。

  現在,總不至於後院起火了。所以胡秉宸追加一句,「注意政策界限,不要讓她惱羞過度,自尋短見。」

  其實六根不淨的凡身肉胎,都具有可能成為叛徒的因子,只要從他的欲念人手,誘之以利、曉之以害,怕是沒有多少人能挺得過去。

  好比革命英雄胡秉宸,虐殺他的生命或他的女人,恐怕都是找錯了穴位。他不是李琳!

  來信危機還沒過去,回信也還沒有寄出,吳為又登上門來。一旦危及到自己的前程,胡秉宸對吳為那點好感立刻雲消霧散。也就在那一瞬決定,非給她些厲害不可。吳為一進門,白帆起身就往客廳外走。

  胡秉宸一把拉住白帆的胳膊,按著她在自己身旁坐下,並且靠得極緊。

  同居幾十年,除了在床上,床下他們從來沒有貼得這樣緊。「好,吳為同志,你來得正好,我本來就想找你談談……」胡秉宸一臉嚴肅。一看眼前的局面,遲鈍如吳為者也立刻明白了胡秉宸想幹什麼,還要什麼明確的答案!又怎能當面受辱?拿起大衣就往外走。可是胡秉宸一個跨步搶到門前,攔住了吳為的去路,不行,他不能放過這個機會,尤其當著白帆,他得表個態,讓吳為和白帆都徹底死心。

  胡秉宸著力靠著門板,吳為用力拉著門柄,含糊地說:「請……不要……請……」

  在這不短的相持中,胡秉宸忽然瞥見吳為眼裡的淚光,心一軟,吳為奪門而去。

  又是雪片大如席!

  但這雪片不是那雪片。哪裡還有天色蒼暗,漠漠飛雪,如煙如夢,是焉非焉的一個胡秉宸靠著一棵樹站在雪地裡?

  那是早春的雪片,雪片邊落邊融,將頭髮濕貼在了額上,涼絲絲地爽……

  這雪片落在臉上卻像火星於那樣灼人。

  往右走,右面是一片火海;往左走,左面是一片火海,像是重又遭遇童年在柳州的那場火災。她的棉大衣、棉襖、內衣、內褲,全燒著了……直燒到皮膚,只剩下一副骨頭,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要說-件衣服,連一層遮擋的皮也沒有給她留下。腿也軟弱得不能行走,只好靠在胡家門外一棵樹上,像胡秉宸當年靠在她車間外的一棵樹上。街上的樹-棵接一棵,為什麼偏偏找了距胡家最近的一棵?吳為是要直面這個羞恥,與自己而不是與胡秉宸結算一筆賬。當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之後,胡秉宸卻對吳為說:「那天晚上我攆了你好久,因為放心不下你啊……」他不明白為什麼吳為聽了之後,不但不感動反倒奇怪地看著他。因為吳為靠著他家門外那棵樹站了很久,最有資格知道此話的真假。

  多久了?

  只見家家窗口上的燈,一盞接一盞地熄了。

  她總得回家。一進家門,禪月一看她的臉,就把她摟在了懷裡,「媽——媽——」

  她說了什麼嗎?沒有。她哭了嗎?沒有。進家門之前,她早就停止了抽泣,恢復了常態。

  禪月的胳膊很細,可是很有力,就在那一刻,吳為覺得自己和禪月換了位置。她把投有皮的臉貼在禪月熱烘烘的小臉上,就像痛哭之後敷上的一條熱毛巾,燙傷之後塗上的一層獾子油。

  於是把臉深深埋進禪月的肩窩,眼淚這時才痛快流下。

  「噢,媽——媽——」禪月用小手拍著她的背,可是什麼也沒問,什麼也沒說。

  很快吳為就接到了胡秉宸夫婦聯手寫的那封信——吳為同志:我們(我和老胡)認真並關切地研究了你的信,作為年長的共產黨人,我們願以坦率的態度指出,這種感情不僅是不正常的,而且是沒有結果的,熱切希望你正視現實。

  白帆吳為同志:

  你自己塑造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意境,又自己在裡面扮演了-個多愁善感的角色,沉溺在裡面出不來了。這是資產階級的感情遊戲,不是無產階級思想,你甚至沒有想到這是多麼危險。我要給你潑出一大盆冷水,就近來談一次,不要再寫信了。

  胡秉宸附筆信紙上方還有胡秉宸一個左右逢源的眉批:

  正面教育,又有節制,給她自己下臺階,不要出意外,女同志容易出意外。

  真是萬無一失!

  即便吳為上吊抹脖子,那也是白帆捅的婁子,與他是無關的啊。

  從這封信來看,受害者白帆,要比始作俑者胡秉宸還溫婉許多,寬厚許多。相比之下,胡秉宸不但手下無情個片甲不留,更是諉過於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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