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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調過頭來繼續幹活,心裡一慌,進刀猛了,眼看螺紋車壞了,可她還是裝模作樣繼續車下去。等。胡秉宸轉身走開才停下床子,把那個廢螺釘從夾具上取下,拿著那個廢螺釘好一陣發呆。方才還能翻江倒海的吳為,轉眼就變成一隻癟了的輪胎。

  似乎有一隻蚊子在很遠處飛,越飛越近,到了近處才知道那不是蚊子振翅,而是一種不祥的聲音。她伸出雙手,妄圖擋住那不祥之兆,可是它們比她的手臂有力,不容抗拒地向她漸漸逼近。

  天色已暗,她拿起抹布擦了擦滿是機油的手,出了車間。

  有星星冷鋒在她臉上交錯相擊,抬頭一看,雪片如席。冬天已經過去,春天就要來臨,可是這場春雪比冬雪還大,地上積雪足有一尺多厚。

  樹枝被積雪壓得哢哢輕響,有些細枝還斷裂下來。什麼都聽得清清楚楚,何止細枝的斷裂聲,連自己的呼吸也聽得清清楚楚,心情也就好了起來。

  積雪沒過了吳為的腳踝,她一面數著自己的腳印一面前行,雪片邊落邊融,將她的頭髮濕貼在額上,涼絲絲地爽,畢竟是春雪了。可是,絕非一人獨處的感覺向她襲來,轉身緩緩四顧,天色蒼暗,漠漠飛雪,如煙如夢,是焉非焉的一個胡秉宸,靠著一棵樹站在雪地裡。

  難道在等她嗎?帽子和身上的積雪,說明他已在雪地站了不少時間。

  吳為臉上那點本就不多的笑意變成了嚴酷。

  胡秉宸的確在等吳為。剛才到車間巡視,還沒進門之前就想,要是能看見吳為就好了,一旦看到她,胡秉宸興奮得簡直有點莫名其妙,否則怎麼會說出「帶水槍的女工」那樣明目張膽的調笑之詞。

  胡秉宸對吳為的調笑絕對始於性,哪個男人聽了有關一個女人的那樣傳言,不往性上靠?可不知什麼時候起,漸漸變成對她氣質、素養、清雅外形的傾慕。多少次胡秉宸在車間外面窺視吳為,越來越發現她不像一個淫蕩的女人,就連對「帶水槍的女工」也揮然不覺。換了另一個女人,比如那位女勞模,就完全可以體味個中滋味。

  這女人真是個謎,她到底聰明還是糊塗?單純還是放蕩?……

  胡秉宸畢竟是胡秉宸,男人也畢竟是男人,將來他對吳為的興趣還會回歸為性,不過現在正緩慢地進入認識的第二階段。

  胡秉宸那個站立的姿態,讓吳為的心隱隱一動,就像接上了陰陽兩個電極。那不祥的聲音又靠近了。

  胡秉宸讓她漸漸放鬆了對男人的戒備……原來她是怕自己對他好感有加。

  望著吳為在雪中漸漸模糊的身影,胡秉宸相當失望。難道她沒有看出他等在這裡,只是為了再看她一眼,很有節制的一眼?只是為了再打個照面,說幾句「多好的雪」之類不熱不冷的話?

  似乎並不因為她是女人。僅僅想和她說幾句不熱不冷的話嗎?

  實在又因為她是女人。

  這個與已然中止咖日日生活似乎有著千絲萬縷關聯的女人哪!

  這讓他想起舊時家園點著的一盞燈;

  一幅有些破損卻還掛在老地方的畫;

  一瓶被人忘記也就沒有被喝掉,所以才會陳年的老酒;

  一部不知遺忘在哪裡,就再也找不到的書……

  他笑了笑,渺然而無稽。

  可吳為一句話沒說就過去了,生怕他會和她怎樣似的。怎樣?

  就像中了邪,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滲入胡秉宸的腦子,「早晚有一天,我非把這個女人搞到手不可!」

  怎麼搞?

  哪一天?

  「早晚有一天,我非把這個女人搞到手不可!」好像一種賭氣,一個較量。與什麼較量2他也說不清楚,也許就是和吳為的較量。只有在這個較量中,才能充分挖掘顯示他鮮為人知的魅力。他一直耿耿於懷的是,他那被革命生涯湮沒的魅力,始終沒有得見天日。與革命隊伍裡的女同志們是不需要這種較量的,如果他們覺得彼此需要,互相通知一下就行了。可是直覺告訴他,吳為,可能就是那個與他惺惺惜惺惺的人。

  他放縱地想著……

  放縱一下又何妨?調令已經下來,他很快就要回到北京去,官復原職。幹校也要解散,一旦離開幹校,離開吳為,他又會像上了籠頭的牲口,中規中矩地拉車去了。

  讓吳為開始對胡秉宸動心的是那一次。

  葉蓮子來信說禪月高燒,不過現在好了。但是,萬一,禪月再有個急病……

  要是母親這樣說,那就是情況嚴重,她感到了孤獨無助,希望吳為回去。

  怪不得吳為夢見暴風雪、懸崖。不知怎麼禪月就掉下了懸崖,她的兩隻小手緊緊摳著懸崖邊上的石頭,叫著:「媽媽——媽媽——」

  吳為拼命往懸崖邊上跑,兩條腿卻陷在深雪裡,怎麼拔也拔不出,急得聲嘶力竭地大喊起來。

  一下子把自己從夢中喊醒,醒來很久睡不著,聽鼠們在天花板上賽馬般地一陣又一陣隆隆跑過,想著母親獨自帶著禪月在北京的艱辛日子。

  可她怎能調回北京?想想她的那份鑒定,還有她對待鑒定的態度吧!

  像她這樣的人,即便是有回北京的名額,也不會分配給她。每天每天,只能看著人們一個個興高采烈乘車離去。

  想到葉蓮子的困難,真是憂心忡忡,從車間回宿舍的路上,迎面碰上胡秉宸,沒頭沒腦地對她說了一句:「高興起來,吳為同志。」

  她沒有回答也沒有停下腳步,匆匆與他擦身而過。

  山嵐,暮鴉,破碎參差的田地,老樹枝上挑著的殘陽……一下混沌起來,一派天昏地暗的模樣。難道眼睛裡有了淚?

  多少年了,她的人格早在羞辱的研磨下一厘厘研磨為佝僂,有誰對她說過一句這樣的話?

  她以為自己早已刀槍不入;卻原來還是如此脆弱,卻原來還是等著一個騎士向她走來並對她這樣說,卻原來還沒死掉對一個騎士的企盼。

  難道胡秉宸知道她的等待?他實在不年輕了,也不英俊高大。

  當天晚上吳為做了一個夢,先是和胡秉宸打著傘在漸浙瀝瀝的雨中散步,接著又夢見胡秉宸參加一個什麼晚宴回來,穿一身黑色細毛呢禮服,上衣紐扣敞開著,兩隻手插在褲袋裡,走進她的房間,坐在她的床邊。她對胡秉宸說:「討厭,為什麼這麼晚才回來?」像一對老夫老妻。

  完全是吳為的自作多情,「高興起來,吳為同志」,不過是胡秉宸沒話找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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