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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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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葉蓮子真覺得自己老了,她的疲勞竟變成疼痛,像是躺在荊棘上,那些尖刺緩緩地、深深地刺進身體內部,極細緻地布遍了全身。 公共汽車在她還剩兩步就趕到的時候,卻關上車門開走了。 誰知道下一班車什麼時候才能來? 由於體力不支,她的背越彎越厲害。可她不能放下禪月,禪月一直疼得緊,現在剛剛停止嘔吐,剛剛在她背上睡去。禪月被鄰居的兒子踢傷了。那男孩本是與妹妹打架,站在樓梯上,飛起一腳就沖妹妹踢去。禪月忙張開胳膊去保護他妹妹。十四五歲、「血氣方生」的一腳,全部落實在禪月的胃部。禪月當時就疼得從樓梯上滾下,躺在地上起不來了。兄妹二人的父母,不但沒有對禪月說一聲謝謝,連過問一下禪月的傷勢也沒有,更不要說負擔禪月的醫藥費;甚至對兩兄妹說:「誰讓你們和禪月玩兒的?咱們是什麼人家,她們是什麼人家?她們一家子都是下賤貨,她媽還是破鞋。你們看看,這個院子裡的孩子哪個和她玩兒?跟這種孩子在一起玩兒丟不丟人!」醫生說是軟組織受了損傷,除了開些止疼藥別無他法。禪月還是疼得不行,葉蓮子只好帶她到遠郊一家中醫院去做按摩。 葉蓮子難得出門,對本市地理環境所知甚少,又上了年紀,腿腳不便,禪月胃部又受了損傷,擠乘公交車的遠郊之行,對這一老一少無異于艱難的遠征。 途中須多次換乘,路面不好,車身搖晃,禪月本就胃疼,不斷的搖晃使受傷的胃以及胃裡的食物極為憤怒,便開始造反逆行,禪月卻咬著牙不讓它們得逞。葉蓮子見禪月憋得滿頭冷汗,不忍地說:「你想吐就吐吧。」 小小的禪月卻說:「那樣就會把汽車弄髒,多不好。」直到下車,直到找到一處隱蔽的地方,才將胃裡的食物一吐而盡。 中醫按摩也不甚見效,禪月仍為劇痛所苦,白天夜晚無法入睡,葉蓮子只好背著她在地上走溜兒。那天吃了大劑量的止疼藥才睡著,樓上人家的孩子偏偏在屋子裡跳皮筋。葉蓮子上樓懇求他們安靜一會兒,央告他們:「求求你們了,我們家禪月胃疼得不行,幾天幾夜也睡不成覺,現在剛剛睡著,請你們別在樓上跳皮筋了好嗎?」那家孩子的父母,不但把葉蓮子堵在門口,而且不等她把話說完,砰的一下就關上了門。接著葉蓮子聽到那孩子在門裡編著歌謠邊說邊唱道:「就跳,就跳。——張爸爸,李爸爸,不知誰是禪月她爸爸……」這些話、這些事,葉蓮子從不對吳為說,吳為為那個錯誤受到的懲罰還少嗎? 禪月蠕動了一下,可能睡得不舒服。葉蓮子背上有太多的骨頭卻沒多少力氣,所以禪月就漸漸下滑。葉蓮子屈了屈腿,把禪月往上顛了顛。 她的眼睛往上翻著,透過披到額上的白髮,注視著來往的車輛,專心致志等待著下一趟公共汽車。果然就等來一輛,只隔了十分鐘的時間,也許二十分鐘?到底等了多長時間葉蓮子也不知道。 為了給禪月看病,葉蓮子毫不猶豫地把跟了她十幾年的手錶賣了,那是她最後一點值錢的東西,也曾是對她那個「優秀小學教師」的獎勵。她不十分看重那榮譽,她看重的是一個從靠查字典起家r以教書糊口的小學教師,變成稱職的優秀教師所付出的努力。正像她後來並不十分看重;吳為那個作家的頭銜,而看重的是吳為從人下人,從人們的腳底下掙扎出來的努力一樣。 那條舊俄國毯子也賣了。抗日戰爭時期,她用那條毯子包著吳為逃日本飛機,那時候也是這麼窮,這麼累。看來她這一生不會有另外一種生活了。都是命! 6 輪到吳為無奈地找她的頂頭上司胡秉宸談談回北京的問題時,胡秉宸卻公事公辦,一點不肯幫忙。用不著考慮,為吳為這樣一個女人說話,等待他的會是什麼輿論! 談話過程中,胡秉宸不但屢屢瞟著窗外,身子也儘量往屋角的陰影中縮,好像窗外有人監視視像吳為不是和他談公事而是和他偷情。這一來,他那副「宋明理學」上得殿試的面孔,就像了後街引,車賣漿者流。 而且沒等吳為把困難說完,他就打斷說:「好吧,就談到這兒吧。」生怕吳為求著他什麼、影響他什麼,又怕沾上點什麼,好像她會散佈病菌…… 吳為這時本該看出胡秉宸的問題,可她大事不抓,不去探究胡秉宸那副「宋明理學」面孔為什麼轉眼就成了引車賣漿者流,而是任性地耍小脾氣,一氣之下起身就走,還為胡秉宸的自私、虛偽,不像她想像中的那樣完美而感到悲哀和惋惜,甚至為自己找胡秉宸解決困難懊悔不已,以為胡秉宸這樣對待她,是由於對她的誤解。 難道她是想利用胡秉宸對她的那點好感嗎? 與胡秉宸談話之前,吳為曾再三審度,在得到肯定的否定之後.才肯去找領導胡秉宸反映問題。 不找眼下這個惟一的領導又能找誰?哪個人能做得了主! 胡秉宸就要回北京去了。 總該對吳為說一聲「再見」吧,可他思量再三,無從下手。不是苦於沒有藉口,而是苦於如何:將吳為籲請幫助時的胡秉宸,向道別的胡秉宸轉換。 他每日守在窗前,每日看著吳為從門前小路走過,或從宿舍去車間,或從車間返回宿舍。如果沒有這條吳為的必經之路,胡秉宸也許一走了之。誰讓吳為每天必得經過他的眼前?許多大事有時正是由這樣的小事促成的。 終有一天忍耐不住,見吳為走過,急忙奔出房門。好在阡陌交通,為了不讓吳為看出他有意等待,繞了一個大圈,從對面迎著吳為走去。偶然遇到的樣子,偶然提到的樣子,說:「你好,吳為同志,過幾天我就要走了。」 即便如此,胡秉宸還是不敢對吳為說一句:你有什麼困難需要幫助嗎? 吳為翻了他一眼,「您當然應該回去。」沒有一點惜別的意思。 「上午收拾行李,還看到你留下的墨寶呢。」他又何苦留下把柄,對她說,他一直珍藏著她畫了一筆、圈了一個圈的那張紙?冰雪聰明的吳為,應該領會這就是有意留著的意思吧。 「什麼?」她顯然忘記了胡秉宸當初與她糾纏的藉口。 「你忘了你在陳毅詩句上面的那一筆和那個圈兒?」吳為終於明白了胡秉宸的用意。可那時,她對胡秉宸忽而挑逗忽而委瑣的虛偽還算清醒,什麼也沒說,冷然地咧咧嘴,頭也不回地走了。當她晚上出去散步時,在離宿舍不遠的地方,又碰到了胡秉宸。 沒有前綴,胡秉宸張口就說:「我也想散散步,再看看這個待了幾年的地方。你不反對和我一起走走吧……我想我選錯了職業,我應當做一個相聲演員……假如有人能寫出這樣一個讓別人都快樂的形象,也是不錯的……」算是對自己那些出爾反爾行為的辯解。 見胡秉宸這樣討好,吳為畢竟不忍,說:「那就當您的相聲演員吧。」便不再做聲。 他們無言地走下去,走了很久,越走越是驚心,越走越是於無聲處聽驚雷。 等到他們分手的時候,已是夜半時分。胡秉宸送吳為到宿舍門前,忍了許久最後還是把持不住,進出一句:「……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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