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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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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是怕了男人,既怕與哪個男人墜人愛河,更怕和哪個男人談婚論嫁。 不是沒有男人對吳為感興趣,但無法讓她相信那是真愛。其實驗證起來並不複雜,只要不讓他們切入主題,馬上拿她的前科說話。 那些男人不過耍她而已! 像她這樣有過前科的女人,還奢望什麼男人的真情實意! 可惜正大光明的「隨便玩玩」一說,一九四九年後不但轉入地下,而且至少七十年代之前,只能潛伏在某些老奸巨猾男人的內裡,女人就更不可能搭乘這趟車。 如果條件像二十世紀末那樣寬鬆,吳為何不可陪著他們玩上一把? 但她從來不是隨便玩玩的人,那些隨便玩玩的人,哪個會玩出一個私生子來! 別忘了吳為畢竟是顧秋水的女兒,別忘了顧秋水當年怎樣輕易就將自己的一生交待給了包天劍! 恰恰相反,吳為不投入則已,一投入就是不知進退,有去無回。那真是將身家性命都押上去的豪賭,直到賠光輸淨才會回頭,而不像有些女人,一旦發現沒有賺頭撥馬便走。她那輸光當盡的下場,實在怨不得他人。 而且愛好文學的吳為,早就顯出創作的傾向,不但喜歡創作故事,也喜歡創作男人。 她總是把男人的職業與他們本人混為一談,把會唱兩句歌,叫做歌唱家的那種人,當做音樂;把寫了那麼幾筆,甚至出版了幾本書,叫做作家的那種人,當做文學。見到與文字沾點邊的人,也就以為遭遇了文學,便熱情澎湃地撲將上去,還以為自己是委身文學,「文學」也就何樂而不為地接受了她。過後再讀契訶夫的《寶貝》,只好會心一笑。 因此她也把幹過革命、到過革命根據地的那種人,當做革命……她後來對胡秉宸的迷戀,和胡秉宸的革命經歷有很大關係。豈不知大部分情況下,會唱兩句歌和音樂根本不是一回事。同樣,會寫兩筆甚至出版了很多書的人,和文學也不是一回事。就像那個會寫兩筆又出版了幾本書的吳為,誰又能肯定說她與文學有關?吳為既熱愛革命,又熱愛音樂,又熱愛文學,綜觀她這一生所選擇的男人,差不多都和這種愛屋及烏的情節有關。《尚書大傳》大戰篇有「愛人者,兼其屋上之烏」,於她則是「愛烏者,兼其屋下之人」,或雙相通用。她的熱愛要是再多,怎麼是好?那麼她這一生更是非常、非常地熱鬧而麻煩了。 所幸她熱愛繪畫的時候,已近日暮途窮。 不過這種無可救藥的女人,哪個時代都有。 直到冒天下之大不韙,為文學生了一個私生子,並遭天譴人怒之後才知道,「相似號」不是;「等號」,才知道不能輕許,才開始自我放逐。 而多年的羞辱也為吳為的敏感優柔穿上了堅而冷的盔甲,她能不如此脆弱又如此堅硬嗎? 再說,這個博大精深、十足貫通宋明理學「無言笑」的男人,怎麼可能對她有非分之想! 4 「文化大革命」如鬥形龍捲風,裹挾許多生命,陀螺般地旋轉而去。如果只留意它錐形的長尾,為人間留下的不過是個下流無恥的回味。 風過處,卻是哀鴻遍野,萬樹凋零,這才是龍捲風的用意所在。 一盤殘棋下到這裡,就是不斷有人調回北京,也陸續有人被分配出去。 吳為自然是被遺忘的角落。她早巳習慣遺忘,覺得這個地位不錯。幹校裡的人越來越少,也不趕著人們下地幹活了。 於是吳為身背一把砍刀,型號如那個所謂反革命分子用於自殺的一般,獨自爬上渺無人跡的深山,時而陷身青雲暗霧,時而傾聽奇禽啼鳴于幽林深處。當地老鄉說山中常有豺狼出沒,她卻從來沒有遇到過,連蛇也沒有看到過,也許蛇們只是繞在樹上將她窺視,並不遊下樹來與她為難。她難免猜想,那夜在小鎮路上遇到的蛇,是否有意幫胡秉宸一把? 漫山都是毛竹,吳為卻非要爬到山頂,砍一根七八十斤重的巨竹背下山來。這樣一來,不是可以消磨一個整天? 下得山來,將毛竹截鋸為一米多的長段,用砍刀劈成細條,再用瓦片刮潤,做了門簾送人。 或在成堆廢棄不用的木頭中,揀些硬木塊到車間加工小玩意兒,台燈座或是小水桶,然後用水彩在上面隨意亂畫,再塗一層清漆。 哪一樁是女人玩的活兒!可是,車床、砍刀、鋸子、銼子,她樣樣玩得得心應手。 除了機油味、破車床、東一堆西一堆成形不成形的加工件,車間裡什麼也沒有,真讓人不能相信這裡曾是心術角鬥的沸騰場地。 吳為遊走在這些破東爛西中,不是開懷壞笑就是嗷嗷怪叫,偏偏不作哈姆雷特式的嚴肅思考,不知這是否為她日後成為作家的一個緣由? 那天,又是如此這般在車間裡翻江倒海,然後又上車床車一個螺釘,一手搖著進刀的手柄,一手拿著油壺往加工件上噴射冷卻油降溫,冷不丁聽見背後有人說:「帶水槍的女工。」 就像那個晚上在路上看到那一條蛇;猛然往後一跳,踩上一個軟軟的物件那樣,又是一個驚恐。 回頭一看,又是胡秉宸。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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