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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八


  人們對這種女人偏偏沒有戒備,不但沒有戒備,還會覺得安全保險。可是和吳為在屋子裡談個話試試,保證有人在窗外探頭探腦。

  突然女勞模高呼一聲:「嘿,同志們唱個歌怎麼樣?」

  「行啊,你帶個頭兒。」於是女勞模就起了個頭,「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在這種場合下唱這種歌?不過胡秉宸還是跟著大家唱了起來。吳為不唱,抬著頭眯著眼睛看天,看雲。

  好端端的陽光燦爛,突然就密佈陰雲。重又開始割稻時,吳為對胡秉宸說:「您的每個音符都不准,不是升了半個音,就是降了半個音。」

  「這麼說,還是對了一半兒,該給六十分廣一旦與吳為對話,胡秉宸就情不自禁地詼諧起來。

  「不,只能是零分。您大概不知道您是音盲吧?」回去的路上,胡秉宸清醒了,有意不與吳為同行。他犯不上為了那股中藥味、那點政治上的宜泄以及那個「您」,招致群眾的「看法」。

  割稻之後,吳為發現老與胡秉宸照面。如果說她在室外閱讀《毛選》時,隔壁的胡秉宸過來搭個茬兒還不為奇的話,那麼他像影子似的,無時無刻、無聲無息地跟在身後的情況,就著實讓她有些恐懼。

  最嚇人的一次是晚上她獨自徜徉在通往小鎮的大路上,天光下,路面上一條好端端的木棍突然立了起來,原來是條蛇!嚇得她往後一跳。

  雖然嚇了一跳,還不至於驚叫起來。可這一跳正好跳在後面一個軟軟的物件上,這比那條蛇還可怕地讓吳為驚叫起來。

  回頭一看是胡秉宸,原來她這一跳之後,撞到了胡秉宸身上。

  胡秉宸說:「對不起。」

  怎麼會這麼近!

  他一直在跟蹤她,還是偶然?

  連胡秉宸也發覺他們碰面的機會是不是太多了。休息日,胡秉宸常常在山野裡走來走去,覺得是一種很好的休息。上個休息日到一條很遠的河去,遠遠聽到有人哭得好不悽愴。會不會是幹校的人?此人會不會尋短見?便循聲而去,等到走近才發現是歌聲,真是長歌當哭了。

  於是在離河灘不遠的梨樹下站住,不知怎麼就知道,躺在梨樹下的那個歌者,定是吳為。

  他不禁心頭一悸,她有什麼苦處嗎?這樣的女人居然會有痛苦?

  河邊,梨樹,歌聲,孤男,寡女……真不是個好場景,趕快反身回走。晚秋的太陽曬得他的背好暖好暖,吳為的歌聲卻又陰又冷,那是什麼歌呢?當然不是語錄歌,也不像中國歌曲。

  那一天,胡秉宸的耳邊不斷響起那悽愴如泣的歌聲。這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呢?平時見她走路,臉子都快仰到天上去了。難怪人們要整治她,若不整治還不知會怎樣,可她卻躲到那麼遠的河邊去唱。胡秉宸盼上了早上或下午的政治學習;盼上了那個坐在室外,拿著一本《毛選》對著遠山發愣的吳為。有時更拿了幾行傳抄的詩句去搭茬兒:「你覺得這是陳毅寫的詩嗎?」

  胡秉宸真是用了心,字體是他難得一現的工整。吳為反復琢磨胡秉宸抄在紙上的詩句——

  二十年來是與非,一身系得幾安危?

  浩歌歸去天連海,鴉噪夕陽任鼓吹。南國風雲二十年,一頭須向國門懸。後死諸君多努力,捷報飛來當紙錢。

  胡秉宸卻打量著低頭讀詩的吳為。她的頭髮很濃,中間那條發縫白得讓他心跳。

  吳為隨即在「一頭須向國門懸」上畫了一筆,顯然是欣賞的意思;又在「一身系得幾安危」的「一」字上畫了一個圈,認真說道:「用字重複……倒是像他的性格。可他會寫詩嗎?

  胡秉宸沒有繼續求證是不是陳毅寫的詩,卻緩緩地說:「有人問曹禺為什麼不寫東西了,曹禺說:『寫什麼呢?』……《王昭君》是失敗的,奉命嘛,命題作文總是不好寫的……他應該有勇氣寫點兒什麼。抗戰期間他寫過一個很好的劇本,說的是國民黨一個傷兵醫院,自院長而下腐敗透頂,有位女大夫是個正面人物,來了個馬專員,大力整頓,把院長撤了職,醫院才面目一新,在暴露國民黨腐敗這個問題上很受觀眾歡迎。這個戲解放戰爭期間還在上演,後來卻被說成是『為國民黨塗脂抹粉』,從曹禺的作品中消失了。如果不談這些時代背景,只是就戲論戲,真是個好劇本,當時演出的劇團也是進步劇團,女主角由舒繡文扮演……我實在為曹禺可惜,他的才華沒能全部發揮出來。他應該有勇氣,為什麼沒有呢?只要不離譜兒就行』了嘛!我老認為老舍《茶館》裡三個老入扔紙錢的結尾,是『曹禺式』的結尾,也許是曹禺給老舍出的主意,或者至少是受了曹禺的影響。真希望合禺再給中國留下幾個經典劇本。

  吳為說:「什麼叫『不離譜兒』?不離譜兒還能寫出您所謂的經典劇本嗎?」

  一副與胡秉宸沒的可說的姿態。

  一看話不投機,胡秉宸及時調整了話題:「小時候讀冰心的文章,可能是《寄小讀者》吧,老記著那個在海邊騎著一匹白馬的小姑娘,這個形象好像凝固在腦子裡了。十幾歲又讀了意大利人寫的《愛的教育》,一個孩子為從馬車底下救出一個更小的孩子軋斷了腿,他的同學又如何幫助他去學校……當時老想,什麼時候我也能犧牲自己,去救一個更小的孩子……」

  吳為這才不說怪話,開始認真聽他說。

  日後,隨著他們關係的深入,胡秉宸將不斷發現,矣為與他的一些趣味竟那樣相似,——不過相似而已。

  胡秉宸不能停頓,一停頓就很難繼續這個談話,也很難保存這種談話的質地。他不能一再重複這種走近她的機會,吳為不覺得奇怪才叫見鬼。而且這是一個多爭合適的場合。大庭廣眾之下,吳為的膝頭還攤放著一本《毛選》,絕對不會有人另作他想,便不慌不忙侃侃而談:「就說林黛玉,怎麼不可以有個林黛玉?而且沒有林黛五就沒有《紅樓夢》,為什麼要用大抹子把一切都抹平?連主席都肯定了《紅樓夢》嘛!不要把每個作品都樣板化,否則就不能豐富多彩。京劇還得有各個流派,大名旦四個,小名旦還有四個……

  「Dickens的陳腐的階級觀點和大團圓結尾讓人厭煩,但文字是美的,我大學一年級讀的英文課本就是原文版的《大衛·科波菲爾》。」剛才還打算認真聽個仔細的吳為,說話就是東邊日出西邊雨,又開始一臉狐疑地看著胡秉宸。他說的都是什麼?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像個雜貨鋪,不知專營什麼買賣。是不是有點急於表現自己?又為什麼要表現自己?

  「您是不是覺得,狄更斯應該先學習學習馬克思的階級觀點?」她拍拍攤在膝上的《毛選》說道。

  吳為的刁鑽此時已見端倪,如果胡秉宸早有所悟,將來也就不會悔清了腸子喝道:「你這個刁鑽的女人!」此時千不該萬不該把吳為的刁鑽當有趣,大人不見小人怪地接著說:「……我想起牛津,古老風味兒十足,還有莎士比亞住過的那條小街也是如此。」然後轉身回到隔壁的屋子裡去,留下吳為繼續對著遠山發愣,百思不得其解:胡秉宸今天怎麼一反平日的矜持,話多得出奇?

  回到屋裡,胡秉宸對自己大發其火。

  吳為不是不明白胡秉宸這些姿態傳遞的是什麼信息。像她這樣一個自小就讀《白雪公主》以及各類西方文學的人,怎麼不懂得男女間的那些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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