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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吳為又如何能夠心安理得地面對這個由她殘害,而又沒有了救贖之道的女兒呢?

  于楓丹,對吳為的感情大部分是理論上的,特別當她在生活中遭遇挫折而又無法訴之於人,的時候。然而也正是這樣的時候,對吳為的怨懟也不禁而生。

  她不能不想,作為母親,吳為沒有對她伸過一個指頭,呵護過一分一毫。

  如果吳為是個默默無聞的普通女人也就罷了,但她知道,吳為不僅在國內,就是在國際上也是有名聲有地位的人了。

  為什麼這一切都有禪月的一份,卻沒有她這個女兒的一份?她不是更應該得到吳為的補償?!

  得機會就宣揚自己是吳為的私生女,倒不一定是炫耀有這麼一個著名的母親,而是讓許久沒有什麼話題可供人談論的吳為尷尬一下。

  在文壇這個多事、好事之地,除了對胡秉宸那份堅貞的愛情,多少年來讓人沒有話題可說的吳為,顯得太正經了。

  難道不就是這個現如今順順當當地過著上等人日子的吳為,把她一下子扔進了大雜院?又何止是扔進了大雜院啊!難道吳為不該支付她為從大雜院裡掙扎出來所付出的艱辛嗎?

  楓丹看到的,只是吳為熬出苦海的情形。要是讓楓丹像禪月那樣,和吳為一起在拔不出腿的沼澤裡掙扎,感同身受人們給她們的那些淩辱,楓丹受得了嗎?

  吳為、禪月、葉蓮子,也沒想到她們能掙扎出來。

  要是那時讓楓丹選擇,是和吳為一起遭人歧視、欺淩,還是跟她的養父養母過寧靜的小日子,楓丹會選擇哪一種呢?

  哪一種都讓楓丹無所適從。

  凡此種種,都是吳為一手製造的人間悲劇。

  第二章

  1

  如果那天吳為不回頭,是否就不會有後半生的那場大戲?那麼她也就可能逃過那一劫,她的後半生就會是另一個樣子。

  可惜這樣的「如果」是沒有的,她那個句號必定由胡秉宸來畫上。

  2

  直到來年秋天,胡秉宸才和吳為接軌。無論何時,想起這一天,吳為仍然會聯想起那個老掉牙的童話《紅帽》,雖然已是另類版本,後面還是萬變不離其宗地跟著一隻老灰狼。

  如果吳為知道厄運已經踩上了她的腳後跟,她還能這樣頭碰頭地頂著秋日的一個朝陽,背著手作逍遙遊嗎?還能這樣心無旁騖,妄圖一解既然秋天已經來臨,山林裡的來風為什麼還殘留著綠意?……那是誰?自得其樂,仰面朝天,向山而行,好像在趕回自己的家,而不是去負重勞動。

  步伐裡有種不尋常的動感,而且走路的樣子很像他,背著手,步履輕捷。哪有女人背著手走路的!哪有女人步履竟如男人似的輕捷!胡秉宸不覺加快了腳步,等到距離近些就發現,前面走著的女人,就是那個獨自在雪寰中優哉遊哉、聲名狼藉的吳為。

  到了此時,胡秉宸對吳為的所知已不算少,首先在記憶中湧現的卻仍是那個雪日的經歷。

  在這之前,胡秉宸與吳為不是沒有過接觸。

  當時他政治上還沒有得到「解放」,每日在造反派的監督下勞動改造,又病得很厲害,一面咳著一面埋頭扛著一根電線杆前行,極力穩住顫抖的腳步,萬萬不能讓自己在「革命者」面前跌倒。舉手擦汗的工夫,見吳為坐在路旁一塊石頭上,皺著眉頭,朋沉地打量著他。當他的目光接觸到她的目光時,她很快將眼神閃開,好像擔心胡秉宸在她目光中讀到什麼,比如他看上去多麼狼狽之類,而且知道他並不希望人們如此看待。

  待到政治「解放」,又漸漸恢復了「文化大革命」中失去的一切,下面的于部就常到他這裡彙報吳為。有關她放蕩不羈的淫穢傳聞遍及幹校,人們總是用非常猥褻的言詞說到她,說到有個男人當街把她揍了一頓,只因她不願同他戀愛,可是不久之後,又聽說她和那個揍她的男人在蚊帳裡幹了什麼勾當。一個女人一旦到了誰都可以隨便揍的地步,怕是連狗都不如了。

  又有人說,偏偏農忙時吳為罷工,不肯為農機焊接鏵片,原因是要求焊接鏵片的人叫了她一聲小吳。「我說過多少次我的名字叫吳為,不叫小吳。誰要是叫我小吳,可別怪我不幹活兒。」她說。

  「叫小吳有什麼關係?」人說。

  「我明明三十了,為什麼還要裝嫩?」吳為那個班的班長就住在胡秉宸隔壁,班組活動常常在班長宿舍進行。

  每天早上或下午政治學習時,她就搬個小板凳坐在班長宿舍外,《毛澤東選集》攤在膝頭,對著日出或遠處的山巒發愣,並不認真閱讀,即便寒冷的冬季也是如此,鼻子,凍得通紅。

  她平時也是獨來獨往,不像別的女人總喜歡三個一群,五個一堆。難道她們真是那樣相親相愛?

  可能她行為不端,人們不屑與她為伍,更可能是她不願與人為伍。見到她日日如此學習《毛選》,胡秉宸既沒批評她也沒告訴她的班長,也說不出自己為什麼採取這種不聞不問的態度。有時甚至毫無緣由地走出房間,好像有什麼事要辦,不過藉故看看那個學習《毛選》的吳為。有天早上剛走出房間,食堂那只狗就跑來與他親熱。他彎下腰去拍拍狗頭,坐在室外學習《毛選》的吳為冷冷提醒道:「小心,它剛吃過屎。」

  他不由得想要幽他一默,並且知道吳為懂得他的幽默,回答說:「難怪它那麼高興。」她果然似笑非笑,很有保留地翹了翹嘴角。他注意到她嘴角下的兩個小酒窩。想,別人的酒窩都在面頰上,她的酒窩卻在嘴角下。

  天氣晴暖的時候,他們班的活動就移到室外,大家坐在一堆原木上政治學習或是開班組會。吳為老是一言不發,坐在最高一根原木上。

  有一次開鑒定會,班長挨個兒念了每人的鑒定,吳為的鑒定真是糟糕透了:「政治學習不認真,群眾關係不好,生活特殊,勞動表現嬌氣,要求發放勞保護腳,因無護腳便停止電焊工作,今後仍需加強改造……」

  那正是能否結束勞動改造、提前返回北京的關鍵時刻,這樣一份鑒定,算是徹底毀滅了吳為返回北京的希望。可是電焊條的熔化溫度在一千度以上,電焊時掉下的焊渣即使沒有一千度也有幾百度,腳是肉長的,怎能禁得住那高溫的焊渣?即便在工廠,也必須給這個工種的工人發放勞保護腳套。

  難怪吳為腳背上老是貼著一塊塊紗布或橡皮膏,可能都是燙傷。

  即便這女人放蕩不羈偷人養私生子,但要求勞動保護用品沒有錯。

  吳為什麼也沒解釋,接過鑒定表,當著全班給她做鑒定的那些人,慢吞吞地把那張紙撕了。先撕成一條條,又把一條條撕成一塊塊,巴掌一揚,那些小紙片就隨風散去。胡秉宸從窗裡看得很清楚。全班人馬義憤填膺,班長氣得臉紅脖子粗,下面幹部很快就把這個情況彙報給了胡秉宸,他又是什麼也沒表示,下面的同志也就不好有所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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