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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社會給一個私生子的傷害楓丹早已熟知,現在她要探知的是吳為給她的另一種傷害。

  這才是讓楓丹傷心斷腸的時刻。照片上,吳為和禪月相依著,心有靈犀的樣子。在羅馬,在巴黎,在維也納……在世界上的一切好地方。

  她們的臉上,有種從苦海掙扎出來到達彼岸後的寧靜。儘管這寧靜像燒傷者剛剛長出的嫩皮,一時還遮不住皮下痙攣變形的肌肉。

  這一切偏偏沒有她的份兒——既沒有分享這份寧靜的份兒,也沒有分享那痙攣之痛的份兒。

  而那個可以稱作姐姐的人,用不著刻意裝扮,一眼就能看出是長期生活在西方,又必定是有學養的、上等人家出身。

  養父養母待她雖然如同己出,把一個小戶人家的小日子所能給她的滿足,一分不剩地給了她,可是一看他們的舉止,一聽他們說話的腔調,就知道他們是大雜院裡的人。

  就是眼前這個可以叫媽又不能叫媽的女人,不顧一切地把她扔進了那個大雜院,讓她費盡心機,怎麼摳哧也摳哧不掉那個大雜院的烙印。

  就是這個女人,把私生子那不名譽的身份給了她,使她從小就備受世人歧視,她所有的不遂心、不滿意全是她的贈與。

  正因為狠心扔了她,這女人才得以功成名就,她們如今的好日子,難道不是犧牲她來換取的?換了任何一個大雜院出來的女孩,都會毫不遲疑地把這些話,吐在吳為那作家的、文雅的、有教養的假面上。可楓丹不會,無論如何,她是吳為生的。

  她是吳為生的。

  有那麼一會兒,楓丹又像回到五六歲,相信自己就是養母所生那樣天真了一會兒。

  有那麼一刹那,楓丹真有了那麼點依戀的感覺,可是很快就閃過去了。

  那句話吳為說了好幾遍:「要是你有困難,我可以每個月給你一百塊錢……」

  聽起來就好像給她了一千、一萬那樣隆重,還是有條件的「要是你有困難」,還是「我可以」,而不是「我一定」。吳為以為「要是你有困難,我可以每個月給你一百塊錢」,就能補償她的罪過嗎?虧她說得出口:對她那成千上萬的稿費來說,一百塊錢值得一提嗎?

  楓丹當然不知道,吳為的月工資不過三百多元,還要支持兩個家。

  吳為當然不知道,楓丹的收入已是中產階級,如果她知道,還會說出這寒磣的一百塊嗎?

  吳為也沒有像楓丹想像的那樣,作為一個行為不端的女人,將私生子拋棄多年又終於見到時,抽風,下跪,昏厥,悲痛欲絕,心臟停跳……而是穩穩坐在沙發上,流幾行遲遲疑疑的淚,——就是這幾行淚,可能也是計劃之外的。

  她的老丈夫也坐在一旁,拐彎抹角地問這問那,以驗證她是否冒牌。她的家具也很寒磣,穿著也很普通……本以為如此輝煌的吳為,該是何等完美!

  如果一直不見吳為,也許她還有點讓人琢磨的地方,現在楓丹很有些失望。

  送楓丹離開時,吳為問道:「你去找過你的生父嗎?」

  「沒有。」

  「你不打算去找找他嗎?」

  沒回答。

  「那麼我能不能知道,你找我的原因?」

  「有那麼一點兒血緣上的原因,也因為你是一個名人。」

  非常率真。虧心的吳為有時也想關心一下楓丹的生活,試著給她換來換去的地址打個電話,先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楓丹你的電話。」

  然後聽見楓丹問:「誰呀?」那種聲音讓吳為覺得自己很不禮貌,好像窺測了不該窺測的他人生活。

  得知葉蓮子過世的消息,楓丹也曾寫信給吳為——吳為:

  剛剛聽到姥姥故去的消息,想你心情一定很愴然,又得知你得了很重的病,我便有些不知怎麼辦才好。極想去看看你,為你做點能做的事,但是想來想去,怕你仍然不希望見到我。所以還是決定寫信,權且把它算做我的一份掛念吧。

  有時候,我覺得活著真是無可奈何的,那麼多無從意料的事情,說來就來,逃也逃不過。八八年,我曾經歷了最絕望的事,就是我老母的死。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早晨,我被帶到大平間,看著她從冷凍箱裡推出來,我用從家裡帶來的溫水最後擦了擦她的手和臉,送到八寶山火化,然後我們把她裝進那個小盒子……在我想她的時候,常常出現這一幕。我想,無論我們在這個世上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做過什麼樣的事,奔奔波波,悲悲樂樂,最後,都會被燒成灰,放進一個小盒子裡。小盒子放在一屋子同樣的小盒子中間,你不知道你周圍的人對你好不好,他是善良還是不善良。

  我知道你想起姥姥會多難過,人這一生,誰能像母親對我們那樣好呢?但是你如果想她,別老想姥姥這一輩子受了多少苦,你不妨想想那些好過的日子,想一想姥姥看著你寫出了一本又一本的書,姥姥看到了你的成就。我不知道怎麼說,可是我真的希望你活得好好的,我不懷疑,人活到一定的境界,一定是能用較為超脫的心態面對世事了吧!

  不覺要提起我去找你的那年,至今還有點後悔,那時仍是一個心智尚未健全的孩子,而想到你每次都能善待我,心裡也溫暖過一陣。我還記得你給我做過一條魚,還有我愛吃的湯圓,你說是特地跑到東單去買的。我給你帶去一大堆很爛的照片,想起來臉紅。我也送過你兩本小孩子才看的書,我想你一定特別看不上。,-今年我已經二十七歲了,可以說,我是真的明白自己是怎麼回事了。我一直工作著,很有責任感,人際關係也很好,同事間不是離得那麼遠。

  我想告訴你,我們不是陌生人,即使你永遠不想再見到我,我仍然是你的女兒,我心裡懷揣著對你的愛,我不知道為什麼,就是這樣!

  今年我去度假,中途路過一個寺廟,我在廟裡燒了香,我想到了你,覺得應該替你許個願,我不知道靈不靈,我祝你將來的生活裡多好運。

  寫來寫去,就讓這句話作為這封信的結尾吧,真的,如果你什麼都指不上,記住,你還有我。

  楓丹

  看完楓丹的信,吳為淒絕地想,她不是不希望見到楓丹,她是沒臉見楓丹。楓丹這份愛,她有什麼資格坐享其成?

  一個女人不管自身有多少缺陷,但作為母親,應該是個十全十美、無所不能犧牲的。

  既然當初她沒有對楓丹盡到母親的責任,反倒把楓丹扔進不見樹木、不見房舍、不見河岸,天連地、地連天的一片茫茫濁水,也就差不多是毀了楓丹的一生,現在,她又有什麼資格當一個現成的母親?!……

  坐而論道,吳為和楓丹相親相近,真要建立起骨肉之情,卻是夢想。

  她們之間隔著太多的創傷、距離和誤解,以至她們無法走近對方。

  于吳為是隔著對楓丹的罪過,且是無法補償的罪過。楓丹所有的不幸,說是應該由她負責,怎麼負呢?她再不能給楓丹一個白紙一張的人生,讓她和楓丹都從頭開始……所以吳為的負責不過是一句空話。如果世上有什麼懲罰,可以切實有效地抹去、改善楓丹因她而致的不幸,吳為願意以身試之。之後再談她們的親情,相信那時她才可以心安理得做楓丹的母親。

  可是沒有!

  慘就慘在這裡,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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