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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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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為反正回不了北京,這還不夠嗎? 這女人現在就走在他的前面。 冷眼看去,吳為絕對談不上蘊藉深遠、儀態萬方,不過是一種退色的情調。時間長了,才會發現蘊藉深遠那一類顏色或神思,浸潤點染在她的底色上,筆深筆淺不肯通融,濃妝淡抹總不相宜。 她不論何時都是眾矢之的,不論怎樣偽裝也必然不同。即便一身補了又補的藍布衣衫,也難掩書卷之氣和一身傲然,哪裡像個改造對象!此外這女人有一股中藥味。日後當他們有了肌膚相親的機會,吳為的枕上果然總有一股中藥味。美國得克薩斯州立大學心理學教授德文達拉·西恩,差不多在二十世紀末才發現,男人在選擇與哪些女人調情時有非常敏銳的嗅覺,只要聞一聞,就知道這女人是否處於生殖週期的最高峰,並認為這個時期的女人更具吸引力。 而胡秉宸要比西恩超前許多;他像《聞香識女人》那部電影中的男主角一樣,何止聞出女人是否處於生殖週期的最高峰,還可以聞出各種女人的質地。他認為每個女人都有一股獨特的味道,不一定好聞,有的甚至很腥,可是性感,好比吳為那個班組裡姓趙的女勞模,好像永遠處於生殖週期的最高峰。 如果中國沒有一場翻天覆地的變革,胡秉宸可能會像他的先祖那樣,風流倜儻,坐擁女人之城,如明代唐寅的那幅仕女吹簫圖(不是二十世紀末葉有個叫做陳逸飛的畫的那一幅),而現在,他只能對一切個發出中藥味、一個有著退色情調的女人發生興趣嘍。 但誰又能說,吳為狼藉的名聲對胡秉宸不是更大的吸引?不要以為胡秉宸從裡到外都是「宋明理學」。 好比此時,他心中就在暗暗叫道:吳為,吳為,你怎麼不回過頭來? 不但生活開除了吳為,「革命」也開除了她。「革命」派們互相打鬥起來,你是反革命,他是叛徒,天下馬上沒了一個好人。吳為看不過去,說了一句:「壞人有那麼多嗎?幹部也不能一律打倒。」 一個眼瞅就要被打成反動階級孝子賢孫的男人,向她殺來一槍,「我們政策水平不高,可我是我媽懷胎十月名正言順生下來的。」這當然是影射吳為有一個私生子。 不但吳為張口結舌,全場人也都靜默下來。幸虧他將人們的注意力引向吳為,否則這個前國民黨三青團員馬上就面臨「革命派」的絞殺。 吳為又怎能不自量力地對「革命」說三道四?這不是自取其辱又是什麼! 不要以為人們給了她活下去的機會,就忘了她不能和他人平起平坐的身份。 此後她不再參與「革命」,而是站在一旁看別人「革命」或「被革命」,反倒逍遙起來。 只要不和人在一起,吳為就覺得自在,甚至變得聰明,所以在大隊人馬出發的時候,總能找到落隊的理由。革命領導不止一次批評過她,可她仍然沒臉沒皮,繼續落隊。走著走著,就聽見有人在後面叫她。回頭看看,一個人也沒有,只有那個「解放」了的副部長胡秉宸走在後面。是他在叫她嗎?當然不是,估計他也不會知道如她這樣一個小職員的名字。 她調轉頭繼續前行,遺憾著不能獨自走在這條路上了。 可是吳為在劫難逃。 胡秉宸拿出去大別山送情報的行路速度,很快趕上了吳為,並對她點點頭。 很禮賢下士,吳為想。也就點頭作答,然後無言地繼續前行。 此時的吳為,絕對想不到日後會和這個身材矮小,一副「宋明理學」面孔的男人有什麼瓜葛。而且更不自在地想,現在不但不能獨自走在這條路上,還得和這個男人並肩而行。 雖然吳為回頭看了他一眼,也是非常不經意的一眼,但草帽下眯成一條縫的眼睛,繼續無所謂地掃蕩著四周。 這女人似乎不善與人共處。就算和人走在一起、說在一起、坐在一起、生活在一起,無非這樣不經意地眯著眼睛,肯定也是這樣不經意地活著。這種活法,自然會有種種的不合規矩。 如何與女人搭話是難不住胡秉宸的。一看吳為那張談不上沉魚落雁的臉,料定不能從一般女人感興趣的話題人手,便來個深入基層:「聽同志們反映,是你首先發現了那個自殺的反革命?」 如果胡秉宸像當今某些男人那樣,只能借鑒地攤上的調情速成讀物並開始他的進攻,「請問你用的是什麼牌子的香水?」一定會讓吳為嗤之以鼻——「你知道多少種香水?你又知道哪一種香水用於哪一種。場合?哪一種女人會選用哪一種香水?……」 所幸他問的是反革命自殺,於是這場談話就不可能半途而廢了。 吳為脖子一擰,陰陽怪氣地說:「可能還不止反映我發現有人自殺吧……前不久他還是紅五類,學『毛著』的標兵呢,怎麼轉眼之間就成了反革命?」「……這就是『文化大革命』吧。」她糾正道:「應該是『大革文化命』……」想了想又接著說,「毛主席不是說了嗎,『要警惕睡在身邊的赫魯曉夫』?非常英明。問題是睡在誰的身邊。像我們這種人,誰睡在身邊都無所謂,要是毛主席身邊睡了個『赫魯曉夫』,麻煩就大了。」 千萬不可把吳為這一通發洩看做是對政治的悟性,她只不過喜歡對「正經」事反其道而行之,對「正經」話反其意而用之,即便有點意思,也是歪打正著。 最後她還較真地反問:「您真覺得他是反革命嗎?」 胡秉宸嚇了一跳。他原不過是找個話題,也以為她會像所有人那樣,說一句「這是自絕於人民」 也就完了,沒想到是一副不肯善罷甘休的架勢,而且驚世駭俗,暗藏殺機。這讓剛剛獲得政治自由的胡秉宸心驚,可又與他的許多想法不謀而合。而且她說「您」。有多少年胡秉宸沒有聽過「您」了,革命隊伍裡不說「您」。 胡秉宸是壓抑的,在機關裡不能講真話,在家裡也不能隨便說話,與白帆談話就像是在黨小組會議上的發言。 曾與白帆談到廬山會議上的問題,她竟勸戒道:「同志,我覺得你現在的思想很危險。也許解放後你工作有所成效;漸漸滋長了自滿情緒?」臉上是一副六親不認的周正。 何止解放後工作有所成效,難道解放前他的工作就沒有成效?可是胡秉宸不能對白帆這樣說。 這樣的話只能讓未來留給吳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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