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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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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她不怕韓木林,小姥姥怕,媽媽也怕,她不怕。現在嚇一跳,是怕韓木林發現她的秘密。 「方塊兒七。」韓木林說。他沒回頭,忙著和一『夥兒人打撲克,「好好玩兒,別淘氣。」又說。 韓木林不罵她也不打她,也不逼她按時睡覺,隨她玩到什麼時候。有時她玩得連衣服、鞋子都不脫就睡下了。要是她想吃花生,可以一直吃下去,連飯也不用吃;要是想吃蛋糕,也可以一直吃下去,連飯也不用吃。起床後、吃飯前,也不用洗手洗臉。 有好幾次韓木林還給她酒喝,那些和他一起喝酒的人,各個拍手叫好。 要是她沒讓開水燙著,要是她沒拉肚子,要是她沒從樓梯上滾下來……只能說她運氣好。 可她就是要回到媽媽和小姥姥那裡去。幸虧韓木林背對著她。禪月繼續在那堆衣物下找,終於找到了她的帽子,又把帽子戴在頭上,這沒有什麼特別,不會驚動那夥兒打撲克的人。 現在只剩下把大衣從箱子上拽下來了。禪月用力一拉,大衣就從箱子上滑了下來。她也就勢蹲下,以為韓木林一定又得大吼一聲:「禪月,你幹什麼呢?」可是韓木林沒有吼,他們正在算得分。她抱起大衣,打開房門之前又回頭看了看打牌酌人,他們還在算分,在那張小桌子上,四個男男女女的頭差不多頂在了一起。禪月輕輕打開房門,輕輕走了出去,又把門輕輕關上。她得把門關好,不能給韓木林留下一點異常的感覺。然後她到騰著小腿,迅速往樓下跑。跑到二樓樓梯拐角處,禪月才停下來圍圍巾,戴手套,戴口罩,穿大衣。 只有口罩戴不好,禪月紮不緊口罩的帶子。她照小姥姥或媽媽的辦法『紮了三次也不行,其他全如小姥姥或媽媽給她穿戴得那樣服帖。這時鄂百靈阿姨突然走上樓來。禪月又嚇了一跳,以為鄂百靈阿姨一定會問她:「禪月,你上哪兒去?不要自己瞎跑,我要告訴你爸爸去。」 要是鄂百靈阿姨這樣問,她就沒辦法了。可是鄂百靈阿姨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問就過去了,就像沒看見她。 這時禪月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等鄂百靈阿姨轉上樓梯;看不見她了,她才跑起來,一口氣跑到大街上。大街上的汽車、大街上的行人,比媽媽、小姥姥或韓木林帶她上街時不但多了許多,也大了許多,而且好像全朝她開過來、走過來,這時她真有些害怕了。 她怕那些汽車,也怕那些人,想起了媽媽講過的那個故事—— 有個不聽媽媽話的孩子,自己偷偷跑到街上去玩,被玩雜耍的人騙走,玩雜耍的人在孩子身上披了一層狗皮,孩子就變成了一隻玩雜耍的狗。過了很多年,孩子跟著玩雜耍的人回到家鄉,在圍觀的人群中看到了媽媽,孩子大聲叫著「媽媽,媽媽!」可是媽媽認不出他了,因為他已經變做一隻狗。禪月為這故事哭得非常傷心,就是聽「白雪公主」、「小紅帽」那樣的故事,也沒有這樣哭過。 禪月回頭看了看韓木林住的那棟樓,不遠,只要一轉身,就可以從這條可怕的大街上回到那個安全的地方。 禪月第一次站在了十字路口,那時候她四歲。 只有四歲就作出了她的選擇,她要去找媽媽和小姥姥。汽車一輛接一輛從她面前駛過,她不知道這些車到哪裡去,韓木林和媽媽、小姥姥知道,她不知道。她也沒有錢買汽車票,韓木林和媽媽、小姥姥有,她沒有。 她只能走。沿著右邊的人行道,一直往南走。韓木林多次騎自行車帶她走過這條路,她記得很清楚。 現在走過了那座學校。學校放學了,學生們唧唧喳喳從學校裡走出來,有個男孩子在她的頭上敲了一理,說:「黑,小孩兒!」還青面獠牙地往她臉前一湊。 「你小孩兒!」禪月回嘴道。那男孩反倒一愣,不敢再捉弄她。 然後就到了十字路口,路口有拉糧、拉磚、拉木頭的馬車。禪月第一個認識的動物是貓,第二個認識的動物就是馬,就是在這個路口認識的馬。她第一會說的是「媽媽」,第二會說的是「大馬」。 剛走到十字路口中間,從西邊來了一輛拉水泥的大馬車。 「站住——站住——」她聽見有人嚷嚷。讓誰站住?她不知道,她得趕快走,天快黑了。 大馬突然就站在了她的跟前。大馬很高、很大,禪月抬起頭,只能看見大馬的胸脯,聽見大馬生氣地噴著鼻子。 「吱——」的一聲,從東邊來的一輛大卡車又停在了禪月的身旁。她就這樣被擠在了大馬和大卡車的中間,趕大車的老爺爺和開卡車的叔叔都在嚷:「這是誰的孩子?這是誰的孩子?」說著,他們就要跳下車來。 禪月不哭。她不能哭,一哭他們一定嚷嚷得更厲害了,只能一直往前跑,不敢回頭地往前跑。她聽見他們還在後面嚷嚷:「這是誰的孩子?要是讓車軋了怎麼整?誰的孩子?怎麼讓孩子闖紅燈?」他們不能攆她,他們還得關照他們的車呢。好在那時的行人車輛比後來稀少許多,那個路口也比後來的農村還荒涼。禪月一直往前跑,跑得好累啁,累得腳丫於上都是汗。小朋友就是這樣唱的:「那麼好的天兒,下雪花兒,那麼好的姑娘摳腳巴丫兒。」她真想把棉鞋脫了,晾晾她的腳巴丫兒。棉鞋是小姥姥做的,放了很多棉花。小姥姥一到冬天,就恨不得把她用棉花包起來,在媽媽沒有成為作家之前,她們全都穿小姥姥做的鞋。等到禪月上小學,吳為才給她買了一雙減價豬皮鞋,兩隻鞋還不是同一個號碼,其中一隻像是讓熱水燙抽巴了,鞋底往上擰著,幸好它們還是同一個顏色。媽媽虛榮地說:「不管怎麼說,它是一雙皮鞋。」媽媽最不甘心的是別的孩子都有的東西禪月卻沒有。無論如何她也得讓禪月像別的孩子一樣,好比那雙豬皮鞋,好比這件棉大衣。 棉大衣是媽媽自己縫的,她們穿的衣服都是自己縫製,用手而不是用縫紉機,她們沒有錢買縫紉機。大衣又長又大,現在就更沉了。媽媽說:「做大點兒,可以多穿幾年。」 然後禪月來到火車道口,她不明白為什麼所有的人、所有的車都停了下來,天快黑了,其實差不多就是黑了。因為房子裡的燈亮了,路上的燈亮了,車上的燈也亮了。 她只好跟著停了下來,夾在人們的腿和車軲轆中間,挺著圓圓的小肚子,叉著兩條小腿,與那些形形色色知道從哪裡來、知道到哪裡去的大人們一樣站著,擔心又會有人嚷嚷「這是誰的孩子?這是誰的孩子?」幸好這回沒人嚷嚷。 不一會兒從東邊開來一列火車,轟隆隆,轟隆隆,震得腳下地皮都顫顫。一節節車廂,像會走路的小房子,車廂裡的燈光明亮,看上去又舒服又乾淨,有些人在說話,說的一定都是很有趣的話。 火車開過去後,又跟著人們一起向前擁,有一條腿絆住了她,她側歪了一下,撞在另一條腿上,可是她沒有摔倒。 等到看見胡同口賣豆漿油條的小鋪,禪月就覺得不那麼累了,等到又在胡同裡看見虎子,她覺得一點也不累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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