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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她並沒能以這樣的代價,從韓木林那裡換回家庭的苟安,韓木林還是將他們告上了法庭。法律行為使文學而不是愛情顯示了它的不堪風雨。愛情的不堪風雨該是順理成章,滑稽的是吳為所迷信的文學之不堪風雨。所幸吳為碰到了一個很人情的女法官,多少年來,她一直記得那位叫做楊柳的女法官。事情過去多年,她一直想要探訪那位女法官,可是一直沒有成行,或許往事不堪回首。

  文學根本就不待見吳為,文學拒絕了她,所以給了吳為這樣一個嚴重的警告。可是她並沒有迷途知返,最後還是走上了文學之路,並再次受到文學毀滅性的打擊——如果她不成為作家,還是胡秉宸麾下一個小職員的話,胡秉宸還會釣她這條魚嗎?

  人們並沒有因吳為的舉手投降就饒過她們母女三人。葉蓮子和禪月這無辜的一老一小,馬上跟著她一起下了地獄,人們給她的懲罰有多重,給葉蓮子給禪月的傷害就有多深。一輩子沒讓人戳過脊樑骨的葉蓮子,為了吳為讓人戳了脊樑骨。

  葉蓮子也無從知道,黨小組已經全體通過,只等上級組織審批,眼看就要成為共產黨員的她,突然被拒之門外的真正理由。

  零雨村於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七日解放,葉蓮子-:夜之間,從頂替某個教師、只能領半工資、隨時可能被解聘的「黑人」,變成了光榮的人民教師,從此不再流落天涯。

  將那另一半工資據為已有的朱校長,不知何處去了;李老師也再不敢將她對學生講的「土豆是茄科植物」當做笑柄;「二校長」馬文忠,不但不敢再找這個教師中最窮的葉蓮子借錢不還,還於零雨村解放的第二天,報名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

  兩年後馬文忠回到學校,向全體師生作了題為《英雄平叛四川殘匪》的報告。那時候葉蓮子還沒離開零雨村,回想當年馬文忠「借」錢的往事,只能是一片迷茫。

  葉蓮子的臉上,終於有了那種真正可以叫做笑的玩意兒。既不是顧秋水賞給她的,也不是為求一口飯吃強做出來的,而是完完全全屬￿自己的私人財產。

  她在那位女軍代表身上,看到了如她一樣無依無靠的窮人的希望;認定那寬大的灰軍裝,就是她的護翼,以至每每看到那種寬大的灰軍裝,就想跑過去抓住它,放在臉上貼一貼。

  特別是吳為得了風濕性心臟病,而且病情發展很快,軍代表馬上和醫院聯繫,讓吳為住進醫院,病情很快得到了控制。直到治癒出院,葉蓮子也沒有為一分錢操過心。她老是說:「要是不解放,吳為早就沒命啦!」葉蓮子對共產黨感恩戴德,也以葉家翻身的事實教育著吳為。在她退休前的幾十年裡,孜孜不她拼卻全力奔向那個目標。二十世紀中期,一個具有共產主義理想的人想要加入共產黨,必得經過脫胎換骨的改造、奮鬥,說是脫幾層皮也未嘗不可。不像二十一世紀,就是有的擁有個人資產在脫了幾層皮的追求奮鬥之後,葉蓮子確實接近了她的目標,但在最後的衝刺中被攔在界外,將葉蓮子幾十年追求毀於一旦的人,正是她親愛的女兒吳為。她那幾層皮是白脫了!

  那一夜大雨滂沱,因為幽會吳為很晚才回到家。小學校的大門緊閉,她進不了門、回不了家,本就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更不好麻煩吵醒校工開門,只能翻牆而過。

  不知道是不是她疑心生暗鬼,那校工再見到她,眼神就曖昧起來。事發之後,法院到葉蓮子供事的小學校外調,校工說了什麼誰也不知道,但葉蓮子加入共產黨的事從此擱淺。

  早知如此,不如大學畢業時就與班級黨支部書記進行「等價交換」,不就是上床?以後各奔東西,誰也見不到誰。耶就可以留在北京,不必在黃牙或口臭之間非此即彼,讓地左右不是,無以籌吳為也不得不那樣想,如果緘口不言,獨自承受這份罪惡的折磨,雖然卑劣,卻不能不說是另一比起她的坦誠帶給母親和女兒的苦難,緘口不言的卑劣、膽怯、自私又算得了什麼?而且她承擔的畢竟是她個人的、良心的審判,而不是三代人的全軍覆滅。

  4

  如果不是幾個月後的那場「文化大革命」,即便經過了法律程序,他們的日子還是可以湊合下如果許多事物不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顛倒,像吳為與韓木林這樣的人很難進入「主流社會」,順便也挖掘出韓木林喜歡趕熱鬧的潛能。結果是韓木林莫名其妙地成為一個革命組織的小頭目,「革命」、「進步」這樣的字眼竟與他有了關聯,真讓他受寵若驚。這副重擔激勵著他,進步、進步、再拿什麼作為與革命的見面禮?先砸了家裡磨砂玻璃的花瓶再說。但磨砂玻璃花瓶怎能對得住革命的垂顧?看看周圍的革命行動,只好背棄「原諒一切,既往不咎」的約定,到吳為單位貼了她的大字報,就像電影《英雄兒女》裡的英雄王成那樣「向我開炮」。

  開炮之後,只好劃清界限。

  吳為和韓木林分居已久。分居後,韓木林與吳為展開了爭奪禪月的拉鋸戰。韓木林最後將禪冬天,很冷。葉蓮子一言不發地坐在火爐邊,自韓木林把禪月劫走之後,她就這麼坐著,不醃鹹菜,不收拾屋子,不買菜,不做鞋子,不縫衣……要不是怕吳為餓著,恐怕連飯也不做。蒸的饅頭不是堿大就是堿小,堿放對了也揉不開,饅頭上老是點散著一塊塊黃褐色的堿塊,燜米飯自然也是夾葉蓮子的眼睛盯著爐子,屈伸著她那些纖細可是粗糙的手指,又在默數禪月被帶走多少日子。

  這時,她臉上什麼東西都沒有了,鼻子、眉毛、眼睛、嘴巴什麼的,只剩下一臉的皺紋。

  如果那時有人問吳為:母親是什麼?她一定回答說:母親就是一臉的皺紋。吳為試圖在腦子裡描繪葉蓮子的臉,怎麼畫都是那一臉的皺紋,其他部位全都畫不出來。有時頂多畫出她那雙細長的眉,也是被煩心事折成了幾道彎,而不是風平浪靜的樣子。

  吳為像是蠻有城府地說:「媽,咱們不能顯出著急的樣子,那樣韓木林就更用這個法子整咱們了。」

  那時吳為成長了不少,以後她還將繼續成長。在韓木林將禪月劫持之後,她立刻到托兒所,將撣月的盧口遷至她的名下,並將戶口本藏匿到抄家行家也無法抄出的地方,以為這就可以將禪月留住,豈不知法律不會讓一個道德敗壞的女人得逞。「對,不應該顯出著急的樣子。」葉蓮子伸直用來默數的手指,讓它們平躺在膝頭,卻把計算放進了心裡,到現在為止,撣月走了一個月零三天。

  這時門嗵的一聲開了。那個讓她們想念得難以自處的小人兒,自己走了進來,那個死了的屋子眼看著就活了過來。「韓木林送你回來的嗎?」「我自己。」禪月那個「我自己」還說得不大清楚,聽起來是「我幾幾」。

  「你怎麼回來的?」

  「走走。」禪月不會坐公共汽車,也沒有錢,只能走。

  圍巾在脖子上圍著,帽子在頭上戴著,口罩、手套、大衣,一樣不少、一樣沒落,全副武裝地回來了。

  大衣放在箱子上。很高,禪月夠不著。可是有一隻大聲袖子垂了下來,只要拉著這只袖子,大衣就會掉下來。帽子、圍巾在什麼地方?在床上。口罩、手套在什麼地方?在大衣口袋裡,禪月記得很清楚。

  現在床上堆了很多大衣、帽子、圍巾,她得從那堆衣物下把她的帽子圍巾掏出來。禪月爬上床,把腦袋紮進那堆衣物,那些衣物很沉,拱起來非常吃力、她像只在雪地裡刨食的小松鼠,吃力地刨著,累得呼哧呼哧鼻涕直流。總算抓住一塊粉紅色的東西,拉了一拉,是她的圍巾,不是帽子,又繼續往那堆衣物裡拱。她得找到她的帽子,不論媽媽還是小姥姥,每次帶她出門,這五件東西一樣也不能少地給她穿戴整齊,怕她凍病。她一病,她們就急得天翻地覆,所以她不能病,她得找著她的帽子和圍巾。「你幹什麼呢?」韓木林問。「玩兒藏貓貓呢。」禪月嚇了一跳,趕快把腦袋從那堆衣物下縮回來,通紅的小臉上全是細密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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