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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她就這麼回到了家,看到了她想念的小姥姥和媽媽,那時禪月只覺得這一趟經歷挺好玩,並不懂得這是她與小姥姥和媽媽的一份緣。更不要說禪月漸漸長大、越來越懂得羞恥之後,知道自己有個多麼不稱職、多麼丟人現眼的母親。但她無怨無悔地伴著吳為,把自己的生命、尊嚴和吳為緊緊地貼在一起,不但用她的小手攙扶著吳為走過了最為艱難的荊棘之路,並勇敢地捍衛著她。

  這樣的女兒世上怕也難找。如果沒有葉蓮子那副老肩膀和禪月的這副小肩膀保護著吳為,為吳為分擔那些淩辱的傷害,吳為怕是走不過這條路了。所以當韓木林委託朋友到學校看望禪月,對她說:「告訴你母親,讓她到我們家來玩兒,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別不好意思。」

  禪月才會不動聲色地反問:「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她以此向那朋友,也等於向韓木林表示,她不是不明白吳為的過去,而是明白得一清二楚,因此,誰也別想再欺淩那個是人就能欺淩的吳為。

  等到吳為成為作家之後,禪月反倒不再像從前吳為備受淩辱時那樣,總是衝鋒在前護衛著她,而是隱身在後。在大學讀書時,有個同學問禪月:「聽說作家吳為的女兒就在你們系讀書?」

  禪月臉上哪怕最敏感的肌肉,也不曾牽動絲毫,回答說:「不知道。」

  直到大學畢業,也沒幾個同學知道,她是吳為的女兒。

  知根知底的朋友有時就會說:「禪月是太心疼你了……要是楓丹也能諒解一點你的難處,不到處張揚是你的私生子就好了,她對這個人世的險惡也該有點瞭解啊!」

  「只要能抵消一點兒我對楓丹的罪過,不論她怎樣待我,我都心甘。」

  怎麼能這樣要求楓丹?

  社會給一個私生子的冷漠和歧視,恐怕得從楓丹出生一直糾纏到她這一生的結束了。吳為至少還有葉蓮子和撣月的保護,楓丹呢?養父養母待楓丹不薄,但誰能頂替一脈血緣的牽繫?

  誰又能為楓丹修復無父無母、獨自漂流闖蕩的創傷?

  楓丹又有什麼義務繼續承擔這無由無根的尷尬?

  她能如此對待吳為,已經是對吳為極大的恩典了,吳為難道不該對她感激涕零嗎?

  韓木林抄起一個方凳,一凳子把葉蓮子砸昏在地。

  葉蓮子當然想不到在顧秋水之後,還有一個與她什麼債權關係都說不上的男人,對她拳腳相加。

  公寓裡所有的門都緊閉著,門窗後,貼著公寓裡所有的耳朵。

  韓木林家裡的架天天打,一打幾年,持之以恆。

  起先人們還攔一攔。一個女人被打成這個樣子,總是可憐的。

  後來人們就不攔了。人們先是從韓木林的咒駡裡得知了吳為挨打的原因,而後又從街道居民大會上瞭解到全貌。

  她們的家具不多,所以三人只能橫睡在大床上。禪月睡當中。

  牛夜裡,禪月有時被葉蓮子的哭聲驚醒,有時被吳為的夢話驚醒。

  開始禪月有些害怕,後來發現這對小姥姥和媽媽不但沒有什麼傷害,反倒和白日裡窩窩囊囊的她們大不相同。好比葉蓮子在夢中的哭叫,前半部透著由恐怖而生的絕望,後半部就變成了哭號和爭辯,最後從絕望生出拼死一戰的嘶號。而吳為在夢中卻是胸有成竹,所向披靡。

  慢慢地,撣月習慣了她們在夢中的生活,不聲不響地躺在小姥姥和媽媽中間,靜靜聽著,從不打攪。只是眼睛眨呀眨的,一心想著長大之後,怎麼才能在夢裡不哭不叫不爭辯不說夢話,怎麼才能讓小姥姥和媽媽在夢中也不哭不叫不爭辯不說夢話。

  她又慢慢懂得,她們在夢裡,才能有那麼點隨心所欲,那麼點成功。

  好不容易!

  屋子裡還有三個窗戶。一個窗戶朝南,一個窗戶朝西,一個窗戶朝北。聽風樓似的。

  大床橫在北窗下,西窗下冬天放煤爐,又取暖又做飯。到了夏天,煤爐就搬到屋外的南窗下。葉蓮子搬,或者是吳為搬,那時葉蓮子還搬得動這種老式的鑄鐵爐子。

  小碗櫥靠東牆放置,三個方凳各據碗櫥一方。吃飯的時候,禪月跪在中間的方凳上,幾歲的小人,如果坐在凳子上筷子就不夠長,夠不著飯萊。吳為和葉蓮子或朝南坐,或朝北坐。韓木林抄起的方凳,就是這三個方凳中的一個。昏倒在地的葉蓮子好像縮了水,突然變得那麼小,那麼老。她的白髮披散下來,擋住了一隻眼睛。血從額上流下,像皇上用朱筆在她腦門兒上批了一杠。禪月不怕韓木林打架,她只怕溫暖的小姥姥永遠這麼小、這麼老,閉著眼睛躺在地上起不來了。媽媽張著兩條胳膊的樣子很怪,像一隻灰色的蛾子,翅膀歪斜地向小姥姥飛過去。

  也許因為她的臉是歪斜的,從鼻子正中分開,一半臉看上去還是媽媽的臉,這個媽媽上班、下班,與小姥姥說著極其瑣碎的事,抱著她親親熱熱……另一半臉隨時抽搐著,抽著、抽著,就抽搐出各種令她恐怖的事。

  比如抱著她鑽了公共汽車的軲轆。

  人們把她們從汽車底下拉出來的時候,好像不是為了救她們,而是為了揍她們一頓,汽車司機嚇得嗓子都岔了,「你不想活別人還想活呢!」他說。

  媽媽迷怔著雙眼,好像睡著了。她迷怔著眼睛的樣子真可怕,禪月緊緊摟著媽媽的脖子叫著:「媽——媽——」可媽媽就是醒不過來。

  有人掰開媽媽兩隻死死扣著的手,把她從媽媽的懷裡抱了過去,然後使勁拽著、搖著媽媽的兩條胳膊,像要把她一撕兩瓣……

  可是媽媽說:「沒有,我沒有睡著。」

  沒睡著那些事她為什麼想不起來?直到最近媽媽才對她說:「噢一想起來了,你用兩條小胳膊勒著我的脖子,可有勁兒了。那時候你幾歲?兩歲,對不對?」現在禪月五歲。

  而後媽媽又來了一次跳樓未遂。

  禪月不能相信媽媽。

  沒等媽媽撲到小姥姥身上,就被韓木林一個拳頭撂到床上去了。他一邁腿又亡了床,兩條腿一叉就騎在了媽媽身上,兩隻手掐著媽媽的脖子問道:「回不回去?回不回去?」

  媽媽的嗓子眼裡就出來一個長長的「不!——」不是她說出來的,而是韓木林那兩隻手擠出來的。

  「回去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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