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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當生活越來越為艱險,吳為多次對禪月說過:「真抱歉,媽媽把你生到這個世界上來。」

  和她們家上兩代女人不同,禪月說:「為什麼?到世界上來走一趟,嘗嘗各種滋味兒,我覺得挺好。」

  吳為嘴上不說什麼,心裡卻想,初生之犢啊,將來就知道厲害了。

  護士把她們母女從產房送回病房那一刻,吳為迷糊了一會兒,覺得她和禪月不是躺在醫院的手推車上,而是躺在一個無所依託的大搖籃裡。這只搖籃,搖搖晃晃不知向何處去,心裡一驚就清醒過來,可是右腿外側那個暖烘烘的小布包,立刻讓她塌實下來。小布包裡包著她這一輩子最傑出的作品!這就是吳為熬成作家後,每每回答記者「你認為你最成功的作品是哪一部」那個問題時,總是說「我女兒」的緣故。

  為此,她感念讓她生出一個女兒的韓木林。如果沒有韓木林,她能生出一個女兒來嗎?半個也.不行。根本無法想像,幾十年後,社會進步到女人可以買個精于做單身母親!讓她好不羡慕。

  右腿外側那個小布包這時淘氣地拱了一拱,好像知道她想了些什麼,用胳膊肘搗了搗她的腿,一定是這樣。當禪月還生活在她肚子裡的時候,如果有兩塊硬硬的小東西撐起她的肚皮,接著那兩塊小東西又抖-抖的話,肯定是禪月在她肚子裡伸懶腰呢,兩個硬硬的小東西就是她舉過頭頂的小拳頭。禪月出生後,每每伸懶腰時就是這個樣子。

  還有,吳為沒有勇氣開口。

  吳為其實是個非常懦弱平庸的人,既不具備人傑的大德,也不具備宵小的大惡。

  如果她的道德觀如鐵打的江山也好,不,她的道德觀相當虛偽。如果沒有私生子這個實物為證,就是和十個男人睡了,只要神不知鬼不覺,還不是一個正人君子?那她還會懺悔嗎?她的懺悔是逃遁無術——是社會輿論所迫,還是良心所迫?

  那麼有種就將偷人養私生子的事情進行到底也行。可又馬上懊悔不及,出賣了自己也出賣了一千人馬,如果投身革命,肯定像胡秉宸領導下的那個李琳。她沒有白帆那樣的氣魄,幾十年來隱秘著私生子的問題,如果不是審查幹部的政治運動,如果對方不交代出來,如果沒有DNA技術的應用,白帆可能就一直隱瞞下去了。就像禪月說的那樣:「您總是這樣!不管做什麼,結果都是自己的錯。即便沒做錯什麼,也永遠不會理直氣壯。有人找您凋查、找您瞭解情況了嗎?沒有!您總是自己主動跳出去說個清楚。好比這件事,為了您良心上那點兒安寧,您不但犧牲了姥姥和我,也犧牲了楓丹,還有您自己。坦誠沒錯,結果卻未必如您所願。」當她這樣想來想去的時候,惟獨沒有想到她的坦誠將給葉蓮子、禪月和楓丹帶來怎樣的遭遇,或緘口不言,她們另一種命運的可能。直到楓丹的第一『聲啼哭宣告了她的存在之後,才逼得吳為刻不容緩作出抉擇。助產士抱著楓丹在她眼前晃了一晃。吳為對那張小臉匆匆瞥了一眼,只瞥了一眼,好像再瞥一眼或是稍有遲緩,就是對禪月更大的背叛。

  那時吳為只知自己罪孽深重,不像後來經反復清算後那樣清楚。而且她的思路很怪,覺得自己傷害最多的是撣月和禪月的將來。於是躺在產床上,將這件神不知鬼不覺的事對韓木林交代出來:「楓丹不是你的孩子。」韓木林問:「還有呢?」她不說話了。又何必說僅此一次!

  難道一次就不是背叛?一次和若干次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又何必說得那樣湊巧!

  湊不湊巧反正是既成事實,有了私生子。

  那一刻,吳為的良心真獲得了安寧。她安靜地躺在病床-上,等待著一個逆來順受、沒臉見人、苦行生活的開始,堅信在那種生活中,定會熬煎出一個純淨的她,並將贖回偷人養私生子的罪惡。

  哪裡懂得一個人為愛情,哪怕是自己虛擬出來的愛情犯下的過錯,算什麼錯?!

  不論怎樣,韓木林是個大度的男人,只說事到如今,吳為當然沒有了對禪月的撫養權,他不能把禪月交給這樣一個母親——他沒有說「這樣一個道德敗壞的母親」。

  他還答應,如果吳為痛改前非,還可以和他們父女生活在一起,但必須在禪月和楓丹之間作個選擇。

  如果選擇楓丹,他們只得離婚,禪月歸他撫養;如果選擇禪月,就必須拋棄楓丹,只有這樣,才不會留給她的舊情一個糾纏不清的理由。

  並非韓木林多慮,幾十年後,吳為與前情人邂逅于某家電影院,對方竟寫信要求她到公園一會。

  ——在經歷過訴諸法律,遭遇過這個社會和公眾所能給予一個下賤女人的最殘酷、最不留:情的踐踏之後!

  ——在他們子法律面前駒咬狗之後!

  也許男人可以如此?

  既然吳為不得不在禪月和楓丹之間進行選擇,也就是沒有選擇的選擇。

  為了禪月,她不能一錯再錯。為了禪月,她只能再犯一次大錯:她不可能選擇楓丹。

  吳為就這樣可恥地逃避了一個母親的天職。韓木林拿出擬好的字據:吳為自願將親生女兒楓丹轉送他人……

  最讓吳為沒齒難忘的是,韓木林讓她在字據下方,用最古老的辦法按了手印,——簽名都不作數。

  她就這樣狠心地把楓丹扔進天連地、地連天的茫茫一片濁水,不見樹木,不見房舍,不見河岸。從此孤零零的一個小人兒無頭無緒地漂流起來。

  吳為從未停止對自己的審問:為什麼對楓丹沒有半點眷戀?日後,當她成了作家,不論知道或不知道她過去的人,不但不再在她身後吐唾沫,扔石子或往她身上扔破鞋,甚至開始尊敬她,可是她對自己說,這筆賬永遠不會了結。

  同樣是自己的骨肉,為什麼如此不同對待?

  她必須回答。因為楓丹是社會不承認的私生子。她對楓丹應有的母愛,被不得不面對社會和輿論的恐懼殺死了。

  吳為不過是自私而懦弱的膽小鬼。至於後來那套下三爛的生活勇氣,不過是落水狗、癩皮狗被人打急眼時一種自欺欺人、虛張聲勢的哀吠,正像詩詞所道「幾聲淒厲,幾聲抽泣」。

  還要等上幾十年,這幾聲哀吠,才能變為知恥而勇的大氣。

  吳為很快又陷入了新的、更深的良心譴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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