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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不過吳為又能和哪個男人親愛得起來?做她的丈夫,恐怕還是徒有其名而已,難道在這許多年裡,她沒有一點進步嗎?

  說到女人的魅力,通常是指光豔四射,使人無不迷戀的力量,她沒有,她仍然只適於站在遠處,一旁觀賞。吳為向熟人點了點頭,揚了揚手,像在外交部的使節招待會上,可又有老朋友間不拘俗禮的默契,這感覺也許來自她那位頗像外交官的丈夫。正像俗語所說,此人長著「登科一雙眼,及第兩道眉」。韓木林曾立誓要在禪月十八歲生日那一天,將吳為的醜事對她從頭到尾和盤托出:可現在,任何醜聞對這個女人來說都沒有意義,也不能傷害她了。

  要是他現在走上去對她的丈夫說三道四,簡直就是自找沒趣。

  再說,女兒又在哪裡呢?

  怕現在的妻子誤會,他曾委託老朋友去學校看望禪月,小小年紀,副滴水不漏的本事,既不像吳為也不像他。

  朋友說:「告訴你母親,讓她到我們家來玩兒,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別不好意思。」

  禪月不動聲色地反問:「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不是不明白她母親的過去,而是明白得一清二楚,倒叫朋友說不出話來。顯然,不等韓木林把吳為的醜事一一對禪月道出,她早就知道了一切。不但知道,而且自有一套對付這些事情的主意。

  他是再不能對吳為為所欲為了。她們那個投頭沒腦的家,終於有了頂門立戶之人。

  後來聽說禪月去了美國。就是不去美國,也同樣沒了他的份兒。韓木林驚訝地發現,他竟有些傷感。難道是在追悔?韓木林懊惱地搖搖腦袋,好像不甘承認自己的追悔。

  他有什麼可追悔的!

  試問天下男人,誰能平心靜氣聽任自己老婆偷人養私生子?何況他並沒有時刻揪著這件事不放,不過偶爾發作一下。如今吳為已是別人的囊中之物……

  不,他沒有追悔,不過是殘留的一點舊主人的感覺。相信所有的男人,看到曾經屬￿自己的女人已然易主,恐怕都會有這種感覺。她對誰都不合適,哪個男人碰上她就算倒了大黴。她也不應該一而再地結婚,這要不是成心害人就是沒有自知之明。

  對一個家庭來說,最基本的要素不是郎才女貌、家財萬貫,也不是驚天動地、轟轟烈烈的愛情,而是平和、簡單、明瞭,像他現在的妻。

  他側過頭去看看妻,平頭正臉,富富泰泰。這樣的頭腦,絕不會給你生出花樣,只會給你生孩子。那些孩子也一定安靜、健康,絕不會一會。兒發高燒,一會兒消化不良,一會兒長濕疹,弄得你三天兩頭、半夜三更地送他們上醫院。

  而吳為靈魂裡總有一種不安分的東西在騷動,這種東西即使不給他戴頂綠帽子,也會措手不及地給他一個別的什麼。

  見他搖頭,妻子接口說道:「是,我也覺得女主角的演技太差。」

  「嗯?噢,演技太差。」

  與三十年前他們那個夜晚一樣,舞臺上的人物面臨家庭的分崩離析。

  在街道居委會辦完離婚手續出來,大戰告捷的韓木林眼睛裡突然有了淚,情不自禁對吳為說:「我不應該那樣整你……其實我並不想整你。」吳為相信。

  到了現在,她也不認為韓木林是個心腸歹毒、工于心計的男人。可是……「別說了,說什麼都晚了。」語氣溫婉,漸漸像個長大成人的女人了,不過實在姍姍來遲。

  「要是你不反對,咱們再走一走?」韓木林說。

  那是一個仲夏之夜,下著夏季才有的瓢潑大雨。整個城市、胡同、胡同兩旁的院落、院落上的圍牆、院內的房子、斜在胡同裡的電線杆……像泥巴捏就的,在豪雨中不停地往下流著泥湯。

  他們的腳掌,在泥濘裡拍打出吧唧、吧唧的聲響,繚亂的雨絲好像無處可去,急驟穿過街燈昏暗的光暈,落人一片麻木的泥濘。吳為縮在又舊又小的雨衣裡,大綹頭髮從過小的雨帽擠了出來,無處躲藏地讓雨水淋成貼片,貼在了腦門兒上。

  既然再沒有什麼町爭吵、可詛咒,剩下的反倒是一點惜別之情。

  但惜別不等於不別,何況……

  韓木林此時的優柔只是因為星星點點的反省,這反省只能在他們之間沒有了義務和權利時才能產生,一旦再度承擔起彼此的權利和義務,誰都不會把對方對自己的傷害一筆勾銷。

  「平心而淪,你不是個壞女人……」作為男人,韓木林實在明白好女人和壞女人的區別在哪裡。

  吳為畏縮了一下。什麼是好女人;什麼又是壞女人呢?

  接著她茫然問道:「你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在人們的輕蔑和羞辱下,吳為也相信了自己是個壞女人,現在突然得到大赦,宣告無罪釋放,她反倒有些茫然。韓木林無法回答,好像以前明明知道是冤案,卻有意不告訴她。又好像家裡散落的一些東西,不到大搬家、大清理的時候,是找不到的。吳為縮在小雨帽下的瘦臉,淒迷又無助,韓木林和她打了幾年架,也沒在她臉上看到過這樣的神情,好像這句話才真正觸到令她傷心的痛處。

  「你要不要和我換件雨衣?」他問。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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