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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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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新婚之夜,忽有巨片烏雲掠過如洗的天空,像給月亮蓋上了一件黑色披風。吳為冷不丁地想起了芭蕾舞劇《羅密歐與朱麗葉》在教堂裡私訂終身那段雙人舞,朱麗葉穿的可不就是一件黑色披風?接著就猜想羅密歐和朱麗葉做愛的情景,他們不能老在教堂裡跳下去是不是?卻無淪如何鏈接不上自己這段雙人舞。不知道是不是朱麗葉那光潔寬闊的前額和身上那件肅穆的黑色披風阻擋著以後的情節……接著吳為就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歎了一口氣。「怎麼了廠韓木林問道,頂溫柔的。 他的氣息吹送在吳為的後耳上,溫熱且有些混濁。她便不再看月亮,而朝實實在在成為她丈夫的人望去,強迫自己不考慮接吻時必得面對的口臭。 她雖然躲過了一嘴黃牙,卻跳進了一個臭嘴,而且是她自己的選擇,何況她又不是在洞房花燭夜才和韓木林接吻,才知道他有口臭。一個女人既然和一個男人有點什麼,就得和那個男人接吻,不接吻叫有點什麼嗎? 好在有點什麼的結果是結婚,結了婚就不見得非接吻不可,因為有了檔次更高的取代行為,一上床就不妨直接進入實質性階段,萬一接吻……只好屏住呼吸。 唉,既然和這個嘴結了婚,不管有無口臭,都是不能打退票的了。 結婚以後,吳為果然再也沒有與韓木林接過吻,不知道韓木林對此有否察覺? 這一望讓吳為吃了一驚。 韓木林的睫毛本來就長,月光的暗影把它們拉得更長,又摘了眼鏡,於是那雙眼睛媚得像個女人。接著韓木林俯下臉來吻她,兩頰居然也像女人那樣多肉! 多肉,而不是胖。 他那顏色本來就略深而曲線分明的唇,在黑夜裡,簡直像一張塗了口紅的女人唇。一霎間,吳為有一種可怖的幻覺:她該不是在和一個女人做愛吧? 這個夜晚之前,吳為始終沒有仔細研究過韓木林的臉。她害羞,無法持續對一個也許會與之有點什麼的男人的臉看上一分鐘。 除了怕羞她還怕別的。很多事都耐不住推敲和研究,很多東西近看和遠看的結果大不相同。萬一從這個準備與之談婚論嫁的男人臉上挖掘出一點什麼,那該如何是好?既然已經決定嫁給他,坯是不看為好。就是這樣,為了一個小怕,最後她只好接受一個大怕。 更沒想到,一個男人的臉在做愛時和不做愛時是那樣不同。 接著她進入了一座黑城,走在街道正中,聽到、嗅到這城市的聲色、氣味,好比一棵樹、一面牆、一個人、一隻狗、一朵花、一杯酒……甚至嗅到那杯酒的顏色、酒杯的形狀。而酒的味道好不詭奇!不禁伸手去取那杯酒,酒杯卻遁人了黑暗,可還能感到近在咫尺。她跟著往前走了一步,樹、牆、人、狗、花;酒就往後退一步,與她近在咫尺地相持著,她著急地往前一撲,卻跌在了地上……黑城立刻化作團團黑霧,隱向不可知的深處。 事情有些蹊蹺。韓木林翻下身去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一聲不響。 問題是結婚以前他無法得知吳為這方面的水準,十分後悔結婚前夜沒有堅持到底,找了個藉口去敲吳為的門,她居然只開一條小縫,還用一條腿頂著門板,說:「太晚了,有事明天再說吧。」 一點不肯通融。他們不是已經領了結婚證? 這種事到了現場再說,即便不合適,還能打退票嗎? 和女人戀愛應該是水深火熱,可與六十年代女大學生戀愛,卻如隔岸觀火。 有個星期日想找吳為去划船,事先也沒約好,不知在哪兒才能找到她。大學裡正在開春季運動會,高音喇叭在樹杈上一聲接一聲鼓噪,校園裡到處是穿運動衫、吃冰棍的學生。 韓木林信步走到操場,恰見吳為參賽女子八十米低欄,這才得以一見廬山真面目。兩個小乳房,如距開放時期尚遠的二月花蕾,毫無意趣地杵在運動衫後。兩條腿大肌,像兩條擀麵杖,隨著她的奔跑,擀動在皮膚之下,此外沒有多餘的肉。難怪她不費吹灰之力就跑了第一,沒有負擔啊! 韓木林寬厚地想,未經男人點化的女人大多如此。他期待著她結婚以後的變化。 可她始終硬邦邦地不肯軟來,硌得他不舒服。-個女人怎麼可以成熟得這樣慢? 韓木林喜歡胖女人,壓在身子底-蔔像躺在軟硬適度的沙發上:他毫不忌諱地向吳為說起這方面的偏愛,說:「……可你呢,你不是女人,是塊木頭,」 「那你為什麼還操練不誤?」她問。 一個女人怎麼可以問丈夫這樣的問題! 很湊巧,新婚之夜,這兩個人同時想到了不能退票的問題。 與周圍的女人相比,吳為相貌平平,只是她有股不同的勁兒,還掛著一種讀廠很多的學問相。 後來韓木林總結,因為那時他還年輕,所以才有這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日子根本用不著學問,越是有學問的女人越過不好日子;不但過不好日子,還可能把好端端的日子搞得相當複雜。 這種不同的勁兒,多年後再見,已演變為一種氣質。 ——韓木林一眼一眼看著吳為從身邊走過,穿一條長及腳踝的裙子,使她本來就長的身條兒更長了。 她還是喜歡長裙子。裙子的質地也不算好,她現在應該是有錢的了。 頭髮已經花白,比幾十年前胖了許多,一門心思找座位。這種神情他很熟悉,即使和她做愛的時候也是如此,老好像在研究什麼,不過到了什麼也沒研究明白。身旁有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想必就是她的現任丈夫。記不得在哪張小報上看到她再婚的消息,像這種名人,就是生了腳雞眼媒體也會大炒特炒,現在這樣的小報很多,他喜歡。 吳為讓那老男人坐在靠中間的位置上,然後自己在他身旁坐下。 唉,如今坐在她身旁的已不是自己,而是另一個男人了。不過他發現,他們看上去只是親密而不是親愛。一旦和一個女人睡過,多半就能猜出她和另一個男人是怎麼回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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