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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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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一章 1 當一副黃牙不可避免地將要成為吳為不得不日夜面對的景物時,她遇到了一個極限。 並非因為那時的吳為像一隻剛從樹上摘下的蘋果,新鮮得讓人無可挑剔。 即便她是一隻滿是蟲眼的蘋果,或後來窮途末路為一隻爛蘋果,相信黃牙或口臭這些雞毛蒜皮,仍然會成為她的忍受極限。她對嘴以及嘴裡的東西實在過於敏感。 甚至她在喪失意識前幹的最後一件事,就是與黃牙們的遭遇戰—— 當她走進洗澡間,對著鏡子,將自己如孤狼一般歹毒的臉細細打量時,明白了在無有窮期的險惡中她已徹底荒廢。沒人可以救她,也無可救藥,她只能孤軍一人。回眸之間,鏡子裡突然映出許多大而黃的牙齒。那些牙齒,勝利在握、不慌不忙地從她身後逼壓過來,她的全身於是就咬在了那些大而黃的牙齒裡。她感到了直穿內底之痛。 猛然回身,想從那些牙齒裡掙扎出去,卻一頭撞在身後的牆上。 血從她的額角蜿蜒流下,在她久已無味的臉上,增添了一些婉約,甚至是略顯風塵的動人之處。 在疼痛中她慢慢清醒,原來那不是牙,而是牆上的一塊塊瓷磚。但那些瓷磚怎麼看怎麼像一排排的牙齒,而且是侵華戰爭時期那些日本人才有的、大而黃的門牙。 經過半個多世紀的人種進化以及牙科醫學的進步,現在的日本人肯定不會再有這樣大而黃,並像蟋蟀那樣向外齜著的大門牙了。但在侵華戰爭期間的日本人,卻不得不尷尬地長著這樣的大門牙。而她洗澡間裡的這些牙,不但黃而大,不但像蟋蟀的門牙那樣向外齜著,每個牙縫之間還嵌著根深蒂固的黃色牙垢。 她不由得拿起鑿子,信心十足地想要剔除那些牙垢。剔著剔著她忽然明白,這麼多牙和這麼多牙縫,她是無淪如何也剔不乾淨了,於是就拿起鑿子和榔頭,連撬帶敲,一塊塊敲碎了那些牙。 她幹得很安靜,很從容,一點也不瘋狂。 過後她只是覺得有點累,便點了一支煙,對著那支煙低叫了一聲「寶貝兒!」又對著空中高喊了一聲「媽!——」 吸煙的感覺真好。現在,最讓她放鬆的時刻、最讓她感到親切的事,就是吸上這樣一支既不對她懷有憐憫,也不對她懷有惡意的煙了。 她坐在廁所門前的地板上,一面瞧著那些被她敲碎的大黃牙,一面冥想著世事的無定。可不,轉眼之間,這些大黃牙就碎了,就像一個本來形影不離的人,突然之間躺進了棺材。 這時她一回頭,一個頭戴紗帽、身穿朝服的男人走了進來。那男人的臉上,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全無,只光板一張。光板上縱橫地刻滿隸書,每筆每畫闊深如一炷線香,且邊緣翻卷,這張刻滿隸書的臉板,無聲無息地跟蹤著她,與她一起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她就轉身俯向那張臉,問道:「讓我看看,這上面寫的什麼字?」 可她怎麼看也看不懂。 從此她逢人便問:「你能告訴我,那臉上寫的什麼字嗎?」 於是人們把她送進了瘋人院。 忽然之間,不是黨委書記請她看電影,就是辦公室主任的太太請她吃餃子,如果看電影,鄰座肯定是黃牙;如果餃子剛出鍋,黃牙肯定湊巧來做客,自然就坐下來與吳為共享那鍋餃子。 起始吳為真以為巧合,後來就明白無巧不成書。黃牙決定著單位大小頭目的升遷! 在大學裡,吳為的野性已被改造不少。新生一入學,校長就在迎新大會上宣告:「我們這所大學,共產黨員的比例比部隊還高。」 這樣的大學即便不是煉鋼爐也是煉鐵爐。從這個大門走出來的吳為,對無處可逃的局面自然有一定的瞭解,不要說戶口本、糧本……一個檔案袋就能把人套牢。 於是她卑劣地想起了遠在北京、當初被她拒之門外的韓木林。 拒絕的理由說出來真讓人莫名其妙,與房子、鈔票等重大題材無關,而是一個非常不足道的細節:韓木林有口臭之疾。 那時候,吳為不但像一隻剛從樹上摘下的蘋果,也沒有像後來那樣嗜咖啡成癖,牙齒上沾滿咖.啡漬,不可避免地也是一嘴黃牙。口裡更沒有異味,即便吃了蔥蒜,刷一次牙就能解決問題。 試想,當那個風花雪月的夜晚,這樣一隻新鮮的蘋果,這樣一副潔白無瑕的牙齒,這樣一張沒有異味的嘴,在北海公園面臨與一個臭嘴接吻的進退兩難時,對吳為這樣一個吹毛求疵的人,即便韓木林身價百萬,恐怕也難以擺平。 像面對哈姆雷特「活著還是死去,這真是個問題」那個千古之題,吳為不得不在一副黃牙和一個臭嘴之間進行抉樟。吳為迷戀北京,其理由也與政治、經濟中心,機遇等重大題材無關。她的北京,是總有一天會演繹《戰爭與和平》中某個情節的北京——娜塔莎在某個舞會上與包爾康斯基公爵相遇——而對中國和世界都已進入二十世紀後半葉的現實毫無概念。又以為生活就像古典小說裡讀到的那樣,無非戀愛和Party,戶口本、糧本、檔案袋等等則於此時隱退…… 又畢竟北京是文化之都。吳為一生迷信文化,哪怕是文化的影子,也足以讓她熱烈渴望。 如果想過文明一點的生活,比如說聽聽歌劇《茶花女》;在什刹海賞賞荷花;在老胡同的細沙路上遛遛,想一想路邊老房子裡住過什麼樣的人,如今這些人都上哪兒去了…… 當生活如此像一首歌唱的那樣「生活像泥河一樣流……」,地域在最後的權衡上起了作用。 韓木林占了地利的優勢。 與韓木林的婚姻只能說是吳為的一個陰謀,不但以他替換丁那嘴黃牙,還將他作為回到北京的跳板和一個生殖工具,後來更將一頂綠帽子戴在韓木林頭上。那麼韓木林對她所做的一切,都可以理解並無可譴責。吳為又有什麼資格對不論任何一種市場的交換行為嗤之以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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