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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這正是剛剛到達陝北的毛澤東向山西運動,尋求發展,被閻錫山擊退的一個重要原因。國共合作抗日後,有壺門這一天塹,閻錫山是穩坐釣魚臺了,共產黨才不費一槍一彈,進入了抗日前方閻錫山陽的這塊地盤。

  見到這兩位與東北軍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的人,西安事變前信誓旦旦支持張學良,事到臨頭就變卦的閻錫山,並沒有一絲尷尬。何止是兩面派?簡直是多面派,據他們所知,和抗戰對象日本人也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把這種多元化的局面玩得滾瓜爛熟,如魚得水。安排他們在招待所住下,過了幾天才和他們談了一次話,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話題。實質性的話題由他的謀士梁化之和外甥出面,不過是想聯絡利用他們的力量,顧秋水看出.打敗日本後,閻錫山想獨佔華北,建立了一支「鐵軍」,準備日後進軍北平。所以鄒可仁和顧秋水電沒敢和對方深談,雙方只是放一放合作的氣球。其間請他們吃了一頓西餐,可能是知道鄒可仁的哈佛背景。主菜是每人半隻雞,飯後甜點是一個大梨,對惜金如鑽石的閻錫山來說,就算很不錯了。

  之後他們拿到了閻錫山的通行證,搭乘他向敵佔區倒賣桐油的大卡車到孝義,又通過他的交通站弄到幾張假良民證,才搭火車到北平,當晚沒敢出站,就在站裡等候轉去天津的火車。

  到天津天還沒亮,滿大街就他們兩個人,找到朋友家就是叫不開門。不過拍了一戶人家的大門,聽上去可就像是拍在天津市家家產戶的大門上。拍門聲一傳多遠,這不明擺著告訴日本人此地非同尋常?們真著急呀,拐了這麼大彎,費了這麼大勁,到了家門口再讓日本人抓去,多不上算。

  最後他們潛伏在一個醫生家的地下室,佯稱是戒大煙的人,這時已是一九四五年一月,離日本投降只有幾個月。可是那些所謂的「關係」根本聯繫不上,派人去叫也叫不來,誰也不敢理他們,工作根本無法開展。包天劍這時也回到天津,他的抗日熱情也好,收復東北勢力的雄心也好,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再也看不到那個哪怕穿著不倫不類的美式軍服的青年軍官了。他常常自言自語道:「二太太沒有了,財產也沒有了,隊伍也沒有了,什麼都沒了……」看上去有點神經兮兮。

  已經改換門庭的顧秋水,見到包天劍更是一傲然,他仍然記恨包天劍將他丟棄香港不顧的那檔子事。要不是他在戰場上忠義救主,包天劍恐怕早就成了炮下鬼。包天劍見到顧秋水,連那不投機的半句話也沒有了,他們誰也不再記得當年的情義。情義算什麼?就是青春結伴好前程的往事也不能讓他們心有所動了,其實他們離心如止水還遠著呢。

  如果不是對包老太爺還有那麼一點企圖,即便都在天津,又住得很近,顧秋水也不會和包家來往了。

  鄒可仁和顧秋水多次向包老太爺宣講未來的前途,請他出山,回東北號召一下,東北軍的殘餘勢力和大批土匪勢力肯定響應,可包老太爺就是不動聲色。鄒可仁說:「扶不起來啦廠其實是有包天劍的前車之鑒參照著呢。反過來說,窮困潦倒的包家,如今就是向鄒可仁借一錢也借不出來。而當初鄒可仁去美國留學,還是包老太爺出資兩萬贊助呢……到了現在,鄒町仁還想利用包老太爺的餘熱去實現他那東北王的美夢嗎?真是做夢去吧!

  天津沒有指望,顧秋水只好到北平去串聯那些東北軍舊人,響應者依然寥寥。研究結果是設法通過偽滿洲國總理張景惠等人,在日本投降前搶先抓到偽滿「國軍」的武裝力量,把山海關奪在手裡,堵截蔣介石的軍隊出關,並擴大力量,佔據「南滿」地盤。他們研究了武裝策反的可能性,還回東北瞭解反叛雜牌軍的實力、真假抗日之心,以及隱藏在某處的武器到底有沒有,有多少……

  又與汪偽政權中幾,個東北軍舊人,如九一八事變前原張學良將軍的參謀長,如今是汪偽政權綏靖主任胡玉昆的軍政部長鮑文岳等達成協議,準備武裝策反。

  可是日本一投降,綏靖主任漢奸胡玉昆就被蔣介石抓起槍斃,鮑文嶽也沒得好死,一切都沒來得技辦。

  日本投降後,他們又同偽滿駐天津領事王某接上關係,打算趁日本投降混亂之際,從中得利?還通過包老太爺的關係,拉攏偽滿「勞動奉公隊」,據說該隊有八千多人,掌握在一個東北軍老軍官「于大頭」的手中,可是蔣介石來得太快,一切計劃都成泡影。回東北瞭解情況的特派員也有野心,根本不調查、研究武裝策反的可能性,而是大張旗鼓召開了各方力量的代表大會,會上成立了東北自治政府,還捎信給顧秋水:「……我們已經召開大會,與會軍官二三十人,大家都說不能再等,如果不趕快行動,杜聿銘就要吃掉這些雜牌軍。於是在會上成立了東北自治政府,鄒可仁為主席,加上十二個委員,共由十三人組成。」

  顧秋水連忙回信:「請儘快與共產黨聯繫,否則我們沒有後盾力量。」

  幾天後顧秋水從報紙上得知,特派員乘公共汽車前往哈爾濱尋找共產黨的關係時,被國民黨摩托車隊追上捕獲,並押往南京,於是與會者大多被捕被殺……甚至有人通知顧秋水儘快逃匿……

  問題都出在後面那個「可是」上。這些計劃,像所有的想法在想法階段上那樣誘人,那樣美妙,那樣一廂情願,那樣停留在想法上,那樣幽了一個英國式的默。除了一個讓人慢了半拍的哈哈大笑,還能有什麼?

  而葉蓮子一直以為顧秋水是在進行一番偉大的事業,想到因偉大事業不得不被遺棄的自己,也算是間接做了貢獻——願她永遠不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顧秋水大手一撤,葉蓮子和吳為就像兩顆被他啃剩下的酸棗核,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撤在了層疊起伏、深博不可探知的黃土高原上。她們能不能在哪個崖畔上抓住一把黃土,生出地們的根來,就看她們求生的本事了。

  她們的虛浮、對人世不著邊際的嚮往,即刻就被埋葬在那淒荒古遠、令人斷魂的曠野中,埋葬在水塘邊難以見到的幾枝顫抖的蘆葦中,埋葬在散發著蒼老濕氣的廢窯中,埋葬在如哭泣如挽歌的連陰雨中,埋葬在黃土高原沒腳的黃土中……

  驀然回首,不知何時,她們就靠在了那亙古至今支撐著天又支撐著地的原上。她們驚心動魄地仰視著那矜持得近乎冷漠、蒼涼得近乎死滅、拒人千里得近乎無情、線條隨意待近乎粗陋卻威儀凜然的黃土高原。不,黃土高原對她們的厚愛,要在他們彼此有所瞭解之後才能凸現。

  而吳為也不曾料到,她們在黃土高原以及在寺廟中度過的歲月,將賜予她多少悟性,多少享用不盡的財富。

  從此,顧秋水留下的那個箱子,就陪伴著她們一起踏上漫漫的求生之路。不知吳為浪跡天涯的脾性是由此而來,還是從外祖母墨荷那個遊牧民族的祖先而來?很可能是秉承了外祖母墨荷那遊牧民族的祖先。她的很多脾性,看得出是躍過了葉蓮子而與外祖母墨荷的直接鏈接。

  從此葉蓮子將不斷地「打起行李就出發」,輾轉于各個臨時的棲身之所。

  但吳為很快就會接替孱弱的葉蓮子,漸漸為葉蓮子撐起一個沒有男人的家。

  這對吳為並不很難。葉蓮子本就懷疑吳為是否天生被賦予雌雄兼容的稟性,十二歲上就能將行李打得平平整整、方方正正,像是軍營出品而非出自女性少年,且不讓葉蓮子插手,即便幾十年後,打行李這種手藝業已失勢,吳為時不時還想向人們顯露一手打行李的技藝,那難道不是她笑傲江湖的一個把勢?

  即便到了老年,不論走向何方,到了終於需要哪只手來幫一把的時候,她仍然獨自一人連蹬帶踹、手腳並用,用牙齒咬著繩子這一頭,用手拽著繩子另一頭,打出一個早被淘汰、再也沒人欣賞的樣板行李。只是事後會力不從心地叉著腿在地板上坐很久,才能顫顫悠悠地起立,不得不承認自己老了,不行了。可她就是不想獨自經營她的行李,又有誰會為她搭把手呢?只有四顧茫然。

  等到有了禪月,她就既是父親又是母親。即便有了歷屆丈夫,凡舉登高爬梯、安裝電器、負重養家……也都是她的差事。怪就怪在她像一個男人那樣舍我其誰地認為,這都是她義不容辭的責任。

  到底是誰把她造就成了一個男兒之身,卻又給她一條女人的命?!不知除了雌雄,生物界還有沒有第三、第四種屬性,如果有,說不定她也會兼顧起來,瞧她對男人的責任那份大包大攬的熱愛!她的兩隻手,跟著也就越來越發男相。

  如果說吳為僅僅被賦予雌雄兼容的稟性還算不得奇異,到了她的兩手越來越男相的時候,她那分野雌雄兩性的中軸線也就越來越模糊,越來越往雄性偏斜靠攏。除了「同志」,哪個男人願意再找個男人共築愛巢!不過她也能在這種局面中找到安慰自己的成分,一旦男人對她撂廠挑子,絕對難不住她獨挑家門的日子。

  吳為一生可圈可點之處不多,但卻是一把出苦力的好手,包括她對愛情也俾出苦力那樣勇往直前,大幹、快幹、多幹,像個獨輪車把勢,腦袋往下一紮,不看前後左右,只看腳下和車軲轆前方三尺之處,小車不倒只管推。而她不明白,愛情需要的不是苦力,而是錦上添花。到了這個時候,葉蓮子有點明白了,她的日子大概再也不能和顧秋水交叉了。想起往事似午夜夢回,有那麼點悵惘,有那麼點迷茫,有那麼點傷痛,有那麼點錐心,也有那麼點依依,但已不再多想。

  這時她才不得不放下顧秋水,有點驚訝還有點惋惜,為什麼要從一而終?

  可葉蓮子是個嚴格的女人,既不懂得為自己著想,也不懂得為自己尋找歡樂。

  不論誰,都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做人,難免身不由己地做錯什麼,可卻沒有挽回錯誤的機會了。葉蓮子和吳為所出的每一張臭牌,都只能等候葉家的智者禪月來翻牌了。

  葉蓮子漸漸從過往淡出。此後的葉蓮子,對風吹雨打、花開花落、無情無常有了一份大度、通達和默認。正是在黃土高原上,葉蓮子才到達了天人會心的境界,上帝與她講了和,她也漸漸歸於恬淡平和。也許她最後還要出場。

  而現在,該吳為上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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