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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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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沒有。」葉蓮子甚至有些埋怨起校長來,這不是給她添罪嗎?哪怕彌天大火將她和吳為困在屋頂時,她也沒有呼喚過顧秋水,沒有期望過他白天而降,神靈般顯現,救她們出火海。但凡有一點辦法,餘力,葉蓮子也不願意再招惹顧秋水。問完這些,顧秋水還是氣哼哼地沉著險。不過葉蓮子總是覺得,對於她們母女的遭遇,顧秋水總會生出一點側隱之心,即便不是出於愛憐。 她下意識地撫摩著吳為的腿,想著孩子真是個好孩子,每遇大難不哭也不叫,從小給地和顧秋水添亂,作為這樣一個孩子的父母,難道他們不該好好疼愛一下吳為嗎? 顧秋水當然看見了吳為傷痕累累的腿,但若沒有吳為,他可能更容易和葉蓮子分手這念頭使他面對吳為那傷痕累累的腿時也難以內疚。 他的確不曾有過這樣殘忍的念頭:大火怎麼沒有把她們燒死?但也實實在在沒有過這樣的慶倖:幸虧她們沒有被大火燒死。 「大老遠的讓你跑一趟,累了吧?」葉蓮子問。顧秋水白了她一眼,說:「走吧。」 走了兩三條街,葉蓮子就明白他不是帶她們回桂林,而是找了一家小旅館讓她們住下。房間裡有一張當中下凹的棕床,還有一個木制的臉盆架、一張木桌、一把木椅。被單潮濕而肮髒,像被許多愛出汗的胖女人或是胖男人睡過,散發著人體上的穢氣。她把被子墊在床上,然後怯怯地對顧秋水說:「坐吧。」顧秋水不肯坐,隨時準備拔腿就走的樣子。葉蓮子一心想挽留卻又不頰怎樣挽留,只會用於把被子撣廠又撣,摟過吳為在椅子上坐下。顧秋水要是不說話,她也不敢再說什麼,說錯了怎麼辦? 「你還是再找間房子住下吧,」顧秋水從皮夾裡拿出一些錢,想想,又添一些,「一時找不到還得住幾天旅館。」他既沒問問葉蓮子一個人帶著孩子是怎麼逃出來的,也沒問問你們餓不餓、渴不渴、冷不冷,更沒對她們大白天身上還穿著一身睡覺的衣服感到奇怪。 吃苦受難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落空,這時才覺得那苦是雙倍的了,不值得了。 不值得而受的苦是真苦。校長先生是金奉如的朋友,正因為如此,金奉如才能為葉蓮子找到這個教書的:工作,校長難免不將葉蓮子母女在這場災難中的其情其狀告知金奉如。以金奉如的身份,從來奉行的是不便插手的態度,何況葉蓮子在香港的境遇他早有所聞,連他也覺得顧秋水這樣對待葉蓮子母束二人真是天理難容,但也只是感慨而已,還是不便插手。插手的是金奉如從延安來的秘書。秘書曾和顧秋水互相掩護,以為某個捲煙廠到湖南採購煙葉的名義,做過一些地下工作,當然就和顧秋水有些熟絡,有時常到顧家坐坐,對顧家的事自然也就有所瞭解。有一天他突然來到顧家,對顧秋水說:「老顧,再不讓阿蘇走,你的家可就要毀了。你看南南他媽多可憐……你別擔心,我會給阿蘇安排個事做。」 顧秋水說:「這事你別管,我和阿蘇沒什麼,我們還得靠她於活兒。」 後來見阿蘇還沒走,秘書又來了,對顧秋水說:「別再留著阿蘇了,你要是再這樣對待南南他媽,我可就不客氣了!」顧秋水說:「不行,我不能讓阿蘇走。」 說話間,金奉如的秘書就從後腰掏出一把槍,一邊瞅著顧秋水,一邊往桌子上戳了戳,顧秋水就不敢再說什麼了。這個在葉蓮子身上施盡男人手段的男人,就在一把槍膛裡指不定有沒有子彈的手槍面前,丟盡了男人本色。 整個談判阿蘇都在場,顧秋水卻沒往阿蘇那邊看過一眼。 臨走時,阿蘇什麼也沒說,更沒有要還她當年給顧秋水的錢,就那樣默默地走了。 阿蘇走出家門後,顧秋水就開始痛砸自己的腦袋,除此之外也就沒有別的辦法了。他一邊砸自己的腦袋一邊想,阿蘇會怎麼想?他還欠著她的錢哪,現在又讓人拿槍把她逼走了…… 秘書以為幫了葉蓮子的忙,可自阿蘇走後,顧秋水和葉蓮子的關係更加冷淡了。顧秋水從此不再打罵葉蓮子和吳為,但是他們之間連話都沒有了。 5 解決顧家這種不死不活局面的還是戰爭。一九四四年八月底,衡陽失守,桂林告急,所有文化精英以及桂林百姓,都急往貴陽撤退逃離。 汽車、火車的車廂內、車廂頂、車廂底,擁塞著不可計數的難民,尤以金城江車站為最。人們甚至鑽到車廂底部,蜷縮在那連接兩個車輪鐵條的隔板上,寓枕木只有少許距離。 幾天之內,桂林、柳州相繼失守,軍隊放棄了廣西、貴州兩省的防線…… 顧秋水帶著家人與鄒可仁一家逃出桂林,向大後方重慶轉移。他們先乘火車。火車上長滿「人刺」,一旦途經山洞,掛在火車上的「人刺」就會被山岩刮去一些,要時間血肉飛濺,火車隨之也就變得光溜一些。 後來改乘運貨「黃牛」,卡車貨堆上坐著逃亡的人們,吳為的小手緊抓著高圍在卡車四周的銖條,眼看著多少人一個轉彎投有抓牢就摔下山澗,馬上粉身碎骨。山澗裡,多少汽車殘骸不得不擴受那橫屍山野的殘酷。 從重慶轉道陝西,顧秋水把葉蓮子母女交給了寶雞「工合」的陸先生,自己則隨鄒可仁到華北「地下抗日」去了。 臨走前,顧秋水振振有詞地說:「別人都不帶家眷,我也不能帶。」 明知大事不好,葉蓮子也不敢說一句什麼。她何止是逆來順受?連順來電順受了。以她的聰明才智.本可以成為一個人物,只是她把自己的生命完全寄託在了另一個生命上。誤以為那個生命不知比自己高明多少,把自己的潛能生生地埋沒了。 從寶雞到西安還算順利,找到楊虎城將軍當年的秘書,通過他,請-位西北軍軍長為他們給原山西省督軍閻錫山寫了一封介紹信。只有通過閻錫山這個關係,才能穿過山西封鎖線到華北。 十月間,鄒可仁和顧秋水從西安乘騾車經韓城、宜川,在壺口過浮橋跨黃河,到達山西吉縣。 華服美食又見識過哈佛的鄒可仁,不像顧秋水那樣從來是顛簸之路卜的過客,乘騾車、路難行可以等閒,經壺口過浮橋、跨黃河時卻:等閒不得了。他們明明走在浮橋上,卻像走在水急浪高、奔騰叫囂的濁浪之中,藐小得連浪花上拍出的兩粒水珠都不如。什麼叫話語霸權?什麼叫可以說「不」?那就看看鄒可仁和顧秋水此時此刻經過的壺門吧。那才是享有話語霸權。才是可以對世界說「不」的主兒。不但可以說「不」,什麼時候一不高興,說把世界提溜起來就提溜起來,說把世界拍碎就把世界拍碎、什麼唐宗宋祖,什麼成吉思汗,任什麼風流人物也別夢想有一天「風流」會數到自己頭上。鄒可仁就想,幸虧他們的對手是日本人或蔣介石,如果是壺口,可如何是好?! 過廠壺門就是閻錫山駐地——少將比驢多的「克難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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