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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幾十年後,每當胡秉宸陰陰地折磨著吳為的時候,這雙小腳就會在葉蓮子的眼前重現:她難免會想:胡秉宸哪,你是太吝嗇了,怎麼就不能給這雙小腳一點點關愛呢?

  葉蓮子把被子往下拉了拉,蓋上了吳為那滿是傷痕的小腳。

  吳為的腳倒是被葉蓮子包裹住了,可是她腳上的傷痕就這樣長在了上面,永遠地長在上面了。

  不時有記者採訪。記者之所以對葉蓮子興趣有加,是因為她居然能從那個沒有逃路的樓上跳下逃出,並且帶著一個孩子。「請問損失大嗎?家人沒有受到什麼危險吧?你的丈夫在哪裡?」

  「請問太太,火怎麼燒起來的?」

  「您是堅強的女性,獨自一人應付這樣的災難……」

  葉蓮子什麼都不回答,只…-味哀哀地哭。起火的原因誰也說不清楚。有人說是房東在飛機場工作的兒子從機場帶回的那桶汽油不慎起火。但房東拒不承認,反倒說是哪家廚房的餘燼複燃。

  枷州的房子差不多都是木質結構,沒火還想找機會燒上一燒,有火就更是,興風作浪地燒了。

  4

  有人敲門,而且敲得理直氣壯。顧秋水就有些張皇,從阿蘇身上翻下來的時候,雙手沒有撐在床上而是搓在了阿蘇的膀子上,搓得她很疼。她不由得喚了一聲痛,顧秋水卻像沒有聽見。連阿蘇這種不敏感的女人這時也想到了,男人只有在床-仁的時候才疼愛女人,也就是說,他們是為了自己才疼愛女人,一旦下了床就翻臉不認人。

  這真有點像是胡秉宸。

  每每在吳為毫無情緒或防備的情況下,胡秉宸會突然從後面將她攔腰摟住,用他那個並不雄偉的物件,猛頂幾下她的臀部,狠狠咬著牙說:「操你喲!」然後再猛然將她往前一推,乾淨利索,拂袖而去,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他的狎弄沒什麼特別,他的拂袖而去卻很有講究,似乎總擔心有人看見他的押弄。其實他們已經是夫妻,即便押弄一下吳為,雖則不雅,卻也說得過去。

  胡秉宸極其偏愛這種狎弄,比起和女人在床上正正當當的兩性相悅,別有一番滋味,還有那麼點溫故而知新的味道,像是回到少年時代在天橋觀看說坤書的藝人或是拉洋片,再不就是翻著老蕭褥子底下壓著的春宮畫。正像某個偉人總結的那樣,果然是「妻不女口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偷得著不如偷不著」。

  那一天胡秉宸情緒飽滿拂袖而去的時候過於生猛,甚至將吳為推倒在水泥地板上,讓她結結實實摔了一跤,疼得她躺在地上很久不能起身,胡秉宸卻連扶都沒有扶她一把。她躺在水泥地板上說:「你這是幹什麼,我是妓女嗎?」

  胡秉宸並不知道,吳為從他這種行為中得到是什麼信息。她認為這種行為暴露了胡秉宸隱蔽得極深的自私——不論在有人或沒人的情況下,時刻有備無患地將責任推卸得一乾二淨;即便吳為已是他的太太,也別打算享受優惠待遇;至於那個倒地的女人如何應對尷尬,則與他無關。

  同時吳為也漸漸明白,某些正人君子,並不見得比有個私生子的她更不下流。

  由此她思索起胡秉宸對待女人的總體態度。按照胡秉宸的表白,吳為該是他的至愛,如果對他的至愛都像狎妓,那麼他和其他女人的關係也就不必那麼計較了,是不是?

  從另一方面來說,也許吳為想得太多。這很可能是長期地下工作留給胡秉宸的烙印——任何情況下,儘量保全自己。顧秋水匆匆穿好衣服,又拉過被子替赤條條的阿蘇蓋上,悻悻地走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精瘦的漢子,粗衣粗褲,粗臉、粗胳膊、粗腿,顧秋水問道:「找誰?」

  「顧先生。」「什麼事?」「顧太太遭了大水,她和孩子倒是逃了出來,現在已經到了學校。校長先生讓我送封信來……」

  顧秋水接過校長的信說:「好吧,知道了。」

  來人竟還不走,陰沉地站在門外,像一塊堵在門口要下雨的烏雲。

  「還有什麼事?」「我得等回信。」校工只看了顧秋水一眼,就知道葉蓮子老師為什麼老待在學校了,也知道子葉蓮子老師要是有一點辦法也不會出走柳州,險些喪命。「你得等回信?」顧秋水不高興了,「該怎麼做我還不知道,還勞你們校長指點?」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當顧秋水趕到柳州,看到葉蓮子母女整胳膊整腿地坐在學校辦公室裡的時候,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他生氣,是因為一大早那個敲門聲,說明他不盡責任到了他人不得不出來說話的地步。而這個惡名全是眼前這兩個既不缺胳膊又不短腿的人鬧騰出來的。

  顧秋水沉著臉子,看著她們腳上的新鞋和一旁的被褥,想著校長先生給他的那封信。新鞋是學校一個教師送的,舊被褥是幾個教師從家裡帶來的,它們似乎都在無言地譴責他這個丈夫的不仁不義。

  雖然顧秋水看不起那些教員,一個個窮兮兮的小家子相,可又感到了這些小人物的沉默暗含著的譴責,便問葉蓮子:「你對校長說了些什麼?」

  「什麼也沒說。」不是分辯,而是如實招來。

  和別人一起編派自己的丈夫?不,葉蓮子不能讓人覺得顧秋水不好,更不能讓人覺得丈夫對她不好。

  同事們一再追問:「顧先生怎麼還沒來?」

  她說:「路遠。」

  同事又說:「那也該到了。」她說:「他有肺病,不知道這幾天是不是好些了。」

  「這兩床被褥只能暫時對付-下,等你丈夫來丁再一一補齊吧。」

  「是啁,他來了就好了。」「是你讓校長派人去找我的?」顧秋水又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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