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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可是吳為打住了,她能指望眼前這個癟三一樣跳來跳去的男人拯救她嗎?

  不是吳為不肯饒恕、不能忘記顧秋水的罪惡,而是顧秋水自己不讓她忘記。聽聽他剛才說的;話,她怎麼能和這樣一個人握手言和?事到如今還不肯承認一點自己的罪過,母親是白為這個狼心狗肺的人「受」了。還是丟掉幻想,準備鬥爭吧。她下斜的目光掃視著這個在她身旁跳來跳去的小男人,淡淡地說:「一邊兒待著去,少往我身上靠。別說我不是來討賬的,就是來討賬、來報仇,又有什麼不可?而且這個賬算得過來,你又賠償得起嗎?我告訴你,你毀了我的一生!」

  那個赤身裸體,襠裡懸著一根說紅不紅、說紫不紫的雞巴,隨著他的拳打腳踢蕩來蕩去的癟三男人,重又出現在她的眼前,她甚至又有了尿褲子的感覺;還有那個兩歲時的樓梯,也同時在眼前閃回……但她畢竟不是那個手無寸鐵的小女孩了。訴苦是原諒的前奏。對如何毀了她一生的這個狗男人,呆為絕對不想再費一句話,只想再刺他一匕首:「你蹂躪了我媽二輩子,可到現在還這個態度!她是太善良了,從不記恨你,最後還讓我想辦法把你弄回北京,要不是她逼著我去為你張羅回北京的事,我才不去呢!老實告訴你,禪月根本不讓我認你這個父親,她也不會認你這個姥爺!」

  顧秋水轉身跑進廚房,拿來一把菜刀上下左右揮舞著,說:「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他的現任妻子上去阻攔,顧秋水撒了瘋地把她推開,說:「有你什麼事?你再攔我我就打你啦!」

  吳為揚著下巴說:「幾十年過去了,想不到你還是個兵痞。你打她幹什麼?你有什麼本事?這一輩子就會欺負女人。算你運氣,居然有那麼多女人甘願為你貢獻自己、犧牲自己。瞧這把鏽跡斑斑的菜刀,虧你拿得出手,也不嫌寒磣,還算征戰沙場的軍人呢。我為什麼要打你、殺你?我看不起你就夠你受著去了。你當我是我媽?你當我還是那個任你提溜著兩條小腿兒,扔到門外去的那個小女孩兒?!」她背上自己的行囊,一分鐘也不多留,一聲「再見」也不說,頭也不回地走了。她知道,到死,他們也不會再見了。這兩個在世上備覺飄零的人,註定不能對接他們血緣上的那根線了。

  她很平靜,知道這一走,自己的時間也快到了。

  小城離車站很遠,吳為行走在沒有燈光也沒有月光和星光的冬夜中,像行走在茫茫的荒原上。她邊走邊想,找不到了,找不到了,在這個世界上她是再也找不到一根可以拽住她的線了。

  這本是一個讓你死了心才能活下去的世界——你從沒有過父母,沒有過情人、丈夫,沒有過兄弟姐妹,沒有過子女,沒有過朋友……可吳為就是死不了心,最後的吳為不瘋又能怎樣?

  回到北京不久,吳為就接到顧秋水的來信:信上寫著:你有什麼資格對我說三道四?你不也是一嫁再嫁;亂搞男女關係,甚至還有個私生子!讓胡秉宸的老婆告到中央,告向社會,告上法庭吳為放棄地一笑,作為一個父親,顧秋水是永遠不會知道他對自己女兒犯下了什麼樣的罪行,也永遠不會懂得她對他的仇恨了。『進而她更是鐵了心地想,禪月永遠別回中國才好。

  禪月讀大學時,有個男同學追求未果,便寫了封與顧秋水大同小異的信,「……你有什麼了不起,你以為你是個公主?誰不知道你媽是個著名的破鞋、婊子,有其母必有其女,你又能好到哪兒去?」云云。

  如果說韓木林這樣辱駡吳為還有一定道理,畢竟她把一頂綠帽子戴在了他的頭上,是吳為的受害者。那麼胡秉宸呢,她過去的事情與他何干?而且早在他們還沒進入情況之前,吳為就把聲名狼藉的過去對他做了如實的交代,請他考慮,斟酌……可他一旦發起怒來,她的交代反倒成了他的炮彈,並用這些炮彈毫不留情地轟擊她,羞辱她。她怎麼就想不起用胡秉宸的豔史對胡秉宸以牙還牙?

  當她在自身條件女n此惡劣的情況下,靠著比他人不知:付出多少倍的努力和奮鬥,終於成為一名作家的同時,也有了許多想像不到的收穫——

  准能說胡秉宸在出席某些重大場合時,幾次三番讓他平時所不齒、所變著法兒折磨的吳為陪同-前往,還說「我要向人們顯擺顯擺,我還有你這麼個老婆!」僅僅是個玩笑?

  誰能說那位和吳為生了一個私生子從不顯山露水的情人,十多年後突然浮出水面,到處向人宜稱「想當年我還睡過她呢!」與她的功成名就無關?就像珂Q見人就宣稱「我還摸過她呢」,摸過靜修庵中的小尼姑。誰能說吳為的功成名就不是韓木林日後不再詛咒她,而是情意綿綿地向人聲明「吳為是我的前妻,直到現在我還愛她」的緣由?……如果吳為還是一個任人唾駡的「破鞋」、「婊子」,那麼情人也好,前夫也好,胡秉宸也好,任何-個自稱多情的男人也好,誰還願意撿這只「破鞋」,並和這只「破鞋」相提並論?如此煽情的故事只能存在于小仲馬的《茶花女》之中。誰又能說她的功成名就不是那個男同學追求禪月的一個緣由,否則為什麼根本沒有得到禪月的應許,就在同學中廣為吹噓他是名作家吳為未來的女婿?

  不能說這四個男人就代表了中國男人的整體,但至少代表了幾個層面,也許這正是禪月不得不走出國門的原因。她不能忍受男人們拿著吳為的私生子問題對她們母女進行無窮無盡的訛詐勒索。她要是在中國談婚論嫁,鬧不好未來的夫婿惱羞成怒時還會用她母親吳為的問題羞辱她,哪怕吳為進了棺材,也不能一筆勾銷。

  無獨有偶,吳為非常鍾愛的-位三十年代女作家,當她在世時,她的情感、青春、肉體、才情、錢財無一不被男人盤剝,卻沒有得到過-個男人真正的疼愛。而在她寂寞凋零又文名鵲起之後,這些男人卻突然冒了出來,爭相說是她的丈夫、情人、她的版權繼承人,並為此打得頭破血流。

  死裡逃生的葉蓮子,來不及多想她的僥倖或不幸,忙去尋找吳為。只見一個小人兒,鎮定自若地站在烈焰中央,那個孤零零站在烈焰中央的小女兒,好像不是她的女兒,而是烈焰生出的女兒一個將要承受萬般不幸的女兒。有那麼一會兒,這景象竟讓葉蓮子恐懼得忘記了周圍的一切,思量起吳為今後的一生。

  難道她們家的女人,都是火命嗎?

  葉蓮子快速跳下陽臺,看了看樓下那口被火焰包圍的天井,不論死活,現在只有這一條活路了。好在柳州的樓房都不算高,趕緊把被子扔下去,此時才覺得她沒有搶救錢而是先搶救這條被子真是上蒼的指引。然後她順著房檐,將吳為滑到被子上去。這肘火焰的包圍圈越來越小,她反過身去趴下,撐住房檐,伸出兩腿蹭著房檐滑了下去,居然平安著地,又趕緊用被子裹住吳為,沖出了那口「黑井」。

  吳為的小臉被烈火烤得通紅,那樣一張小臉,居然冒出顆粒大得極不真實的汗珠;即便那樣大的汗珠,也沒等流下面頰,即刻就被熱浪炙幹。柔軟的頭髮根根被即流即幹的汗水粘在了額頭,一隻小小的拳頭緊握著貼在胸口,不驚不詫地看著剛剛逃離的火海……

  葉蓮子木然地看著整整一條街漸漸化為灰燼。

  怎麼也想不明白,房東一家為什麼要把通向閣樓和一樓的門鎖上?是每天都鎖還是今天鎖的?如果天天都鎖,為什麼每天上下班還能從此門出入,難道冥冥中有人在那一刻將門鎖住?

  她不能不再次想起,幼年在老家得傷寒症時空冥中傳來的讖言。等到一切化為灰燼的時候,反倒不知從哪裡冒出滿地的人,還有滿地水與泥土、灰燼攪和成的泥湯,浸淫著劫後餘生精疲力竭的人們。

  葉蓮子抱著吳為坐在爛泥湯裡,想起她們與顧秋水阿蘇住在一個房間裡的日子,這樣一無所有地坐在地上,可以叫做幸福生活了吧?

  人們驚魂未定地走來走去,或相擁在一起,守著已然化為灰燼的家。只有她沒什麼可守,之所以坐在這裡,只是因為無家可歸。吳為睡著了,眼圈青青的,眼睫毛服服帖帖地粘在下眼瞼上。除了那條裹著吳為的被子和身上單薄的睡衣,她們連鞋也沒有,好在柳州的冬天並不很冷:葉蓮子將被子對折起來裹著吳為,吳為的小腳就露在了被子的外面,上面全是瓦礫劃出的血痕。那雙又小又嫩的腳還沒磨出月強子來呢,就這般赴湯蹈火,過早地經了風雨見了世面,過早地開始了如此血糊拉拉的旅程。它們實在應該得到一點關愛,真正一點就夠了,從這樣一條路上走過來的人很容易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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